佛教宣扬的这种虚空,将一切视为无的思想,在当时背景下,与隐逸诗人的思想倾向是有一定契合的,“止观著无无,还净滞空空。”(张翼《赠沙门竺法?三首》)。佛教思想的出现,代表的是一种出世思想,这与隐逸文化是相似的,只有将一切视为空,才能真正放下对功名利禄的执着,这也是隐逸文化中注重的对世俗价值的疏离和扬弃[6]。东晋诗学正是因为吸收了佛教镜意象中空的意蕴和精神,才能展现出色空一如、虚实相生的独特审美气象。加之隐逸文化与佛教空无思想的种种契合,使得此时隐逸诗中描绘的虚空物象,超越了单纯的物象层次,承载了更为丰富的意义内涵,蕴含了众多的文化象征意味,凸显了这一时期佛教和诗学的时代特征和文化特征,以下略举数例: 以水为例,佛教常以水的流转不息、易逝难追喻指生死轮回、生命无常。佛教的《三法印》中提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寂静”。这三个法印的意思是:“世界万有变化无常;一切现象皆因缘而合,没有独立的实体和主宰者;超脱生死轮回,进入涅?境界。”佛教徒总是坚信自己已认识了人生实相,故对死无所畏惧,死亡对其而言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种解脱,摆脱了这身臭皮囊,才能完成超脱,神识就能前往西方极乐净土,即涅?,这是每一个佛教徒都梦寐以求的境界。因此东晋以降,受佛教沾染,隐逸诗中“水”意象,既是隐士守虚处静的养生法,又受佛理的影响[7],董京“仰荫高林茂,俯临渌水流。恬淡养玄虚,沈精研圣猷。”(《赠挚仲治诗》)。孙统“期山期水”,“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兰亭诗二首》),江淹《访道经》:“澹深韵於白水,俨高意于浮云。”王籍《入若邪溪诗》“??何??,空水共悠悠”。东晋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把隐逸诗中“水”意象与佛教关系说得非常清楚:“乃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其为神趣,岂山水而已哉?” 这个“神趣”即为“佛理”,“所以,以水流不止喻生死轮回是佛教水意象的典型意蕴。通过水喻,佛教将其对人的生死问题认识的严密体系展现出来,相对‘明确’地解除了对人生苦短的焦虑[8]。” 佛教“月”意象中通常讲人生空幻的核心意蕴,月在佛教中常用来喻指人生的短暂、空幻。《摩诃般若经》初品:“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犍闼婆城、如梦、如影、如镜中缘、如化。”这里谈到的佛教著名般若十喻之一的水中月,就是用来说明诸法缘起无自性、人生虚妄不实的道理。 佛教中的月意象还用来喻指佛性圆满、本自清净的教义。如《佛说月喻经》曰:“皎月圆满,行于虚空,清净无碍。”还有《大般涅?经》卷九《如来性品》云:“譬如有人见月不现,皆言月没而作没想,而此月性实无没也。转现他方彼处众生复谓月出,而此月性实无出也。何以故?……如是众生所见不同,或见半月,或见满月,或见月蚀。而此月性实无增减蚀啖之者,常是满月。如来之身亦复如是,是故名为常住不变。”众生看月有圆缺有无的变化,这是由于人自身所处的状态所致。月亮光照四方的,正如佛性本自清净无染,圆满自足。《大般涅?经》卷二十《梵性品》:“大王,譬如月光从十六日至三十日形色光明渐渐损减,月爱三昧亦复如是,光所照处所有烦恼能令渐减,是故复名月爱三昧。……能令众生除贪恼热。”这里是将月光比作佛教教义,能带领众生走出贪恼痴嗔等无明状态,突出了佛教对众生的重要意义。 六朝时期,随着佛教思想的全面渗透,佛教月意象所代表的“人生空幻”意蕴与诗歌中的月意象开始结合起来[9],演变出一种悲而不伤的新意识,成为隐逸诗中常用的意象。杨羲喜用“月珠”,“佩玲带月珠,薄入风尘中。”《十二月一日夜方丈左台昭灵李夫人作与许玉斧》,“龟阙郁巍巍,墉台落月珠”(《歌》)。支遁“穆穆升堂贤,皎皎清心修”(《八关斋诗三首》其一),用“皎皎”,“乐野室之寂”,写斋后“清和肃穆,莫不静畅”的心情。 这种影响一直延续到南朝,如江总隐逸诗《游摄山栖霞寺诗》: ??时雨霁,清和孟夏肇。栖宿绿野中,登顿丹霞杪。敬仰高人德,抗志尘物表。三空豁已悟,万有一何小。始从情所寄,冥期谅不少。荷衣步林泉,麦气凉昏晓。乘风面泠泠,候月临皎皎。烟崖憩古石,云路排征鸟。披迳怜森沈,攀条惜杳袅。平生忘是非,朽谢岂矜矫。五净自此涉,六尘庶无扰。 江总极善写景,常通过情景相融,寄情于景来表达自己的愁思,或抒发朋友离别的悲凉,或惋惜韶华易逝[10],此诗也不例外。这首诗是其在追忆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而作,颇有谢灵运山水诗的痕迹[11]。用“皎皎”明月,写栖宿绿野隐居山寺的高僧,赞扬其高洁的品德,“敬仰高人德,抗志尘物表”。“乘风面泠泠,候月临皎皎。”凄冷的风迎面扑来,让人不禁感到一丝悲凉,但抬头望见天上皎洁的明月,在皎皎月光的映照下,多少冲淡了这股悲凉感。这里的月意象,便是佛教意象融入诗歌后新的表现形式 [12]。 东晋佛隐诗中的月意象凸显了悲而不伤的意识,使诗歌月意象具有了和谐、安适、空灵的境界追求和深邃、悠远的宇宙意识和终极关怀。月意象意蕴看似不同,实则具有一致性:因人生空幻而要修道,修道在于领悟佛理,领悟佛理要有佛性,因人人有佛性而佛性本清净;佛性真如玄妙神奇,非语言所能把捉。即佛教月意象的核心意蕴是人生空幻。 四、结语 佛教思想与隐逸文化的种种契合,从两晋之交开始,佛教便对隐逸文化展开了渗透,直到南朝梁代二者合流的完成,隐士与僧人从此不分家。东晋中期,支遁开创玄言诗后,将佛理融入玄言诗中,促进了佛理隐逸诗的形成,而以慧远为首的庐山隐逸集团的创立,更是加速了佛隐合流的步伐。而佛教意象中镜空思想、水流不止的生死轮回观、月意象中悲而不伤的新意识等对诗学的融入,则进一步丰富了佛理隐逸诗的内涵。东晋是佛教的繁荣期,也是隐逸文化的兴盛期,二者的发展与交融,对后世佛教与诗学的关系有着巨大的影响。 参考文献: [1]王瑶.中古文学史论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2]汤用彤.两晋之名僧与名士[G]//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 [3]刘艳芬.佛教与六朝诗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4]陶文鹏,韦凤娟.灵境诗心:中国古代山水诗史[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 [5]袁行霈,罗宗强.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6]林庚.中国文化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7]袁行霈.中国山水诗的艺术脉络[M]//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8]任继愈.佛教大辞典[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9]李文初.汉魏文学研究[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 [10]傅刚.魏晋南北朝诗歌史论[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 [11]邵毅平,译.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2]吴小如.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