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康叔认为这是一个尴尬的季节。春夏之交的阳光不冷不热不强不弱,叫做明媚。空气中有四个季节的温度的痕迹,一些的鸟儿不负责任地唱着歌声。康叔回头想望一下这县医院,毕竟这是他工作了十六年的地方。于是他问书宝:“书宝,这县医院在什么位置,什么样?”书宝看了一眼,说:“这县医院楼就坐在庞大的县政府楼的后面不远的地方。”康叔在脑子里使劲描绘了一番,笑着说:“怎么我觉得这县医院就是县政府拉的一泡屎呢。”这引来了一家三口的放声大笑。这笑声让康叔觉得,生活会是幸福美满的,他拍了拍书宝的头。 回到家,康叔就撺掇着刷锅子,炖胎盘给书宝补脑子。凤兰把铁锅刷得像镜子似的,笑眯眯地吩咐书宝烧火。康叔拿着一把轻盈的菜刀,捶背一样地切着胎盘。康叔朝着书宝说:“书宝,待会炖好了,你给左右邻居送一碗。那年你出生,是他们送玉米面饼子救济我们。将来你考上大学出息了,也不要忘记。”书宝使使劲点了点头。康叔觉得今天的菜刀格外快,他于是小心地切着,生怕把案板切透了。 不一会凤兰过来一看,大声说:“他爹,你怎么切的,怎么都没有切下来!”康叔一听,心里慌了,他自信自己明明已经把这胎盘切的很完美。他连忙说:“我是太高兴,别急,太阳很高,咱慢慢来。” 康叔再次把刀举起,却发现此时的菜刀沉重无比。刀落在案板的时候,他似乎能听到火星四溅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当他再想举刀时候,他却再也无法从案板里把菜刀拔出来。这时,一个蛛丝般细微的念头闪过,康叔接着听到了夕阳“噼嗤”摔碎在地平线上的声音。康叔大声叫:“书宝,书宝!把那个化验单给我拿来!拿来!” 书宝颤颤巍巍地把化验单拿到康叔眼前。康叔听到化验单抖动的窸窣声,头皮“呋”地一声布满了鸡皮一样的疙瘩。他嗫嚅着说:“书宝,念念念,念念念念念……” 书宝炊烟似的念着那几个字,却仿佛声声如雷:胃癌中期,建议住院治疗。 康叔顿时觉得胃里面有许多只活泼的青蛙在乱跳,使他的肚子一起一伏。 这时,书宝发出了一串奇怪的巨大的声音。这声音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康叔的耳朵。他肚子里的青蛙瞬时停止了聒噪,很静很静。在这样如深夜的沉静中,康叔清晰地听到肚子里有细小声音,那是引信被点燃了!引信在“呲呲”地响着骄傲地前进前进前进前进……走到一个地方,忽然停止了。康叔艰难地将大理石般的头拧向书宝,然后一动不动,像一具落满灰尘的雕塑。这时,一声巨响终于在他的胃里发生,康叔甚至绝望地听到了尘土飞扬很久以后才缓慢落下的声音…… 10 病痛让康叔的衰老像一阵狗吠一样快速。几天之后,在他的脸上只剩眼窝了。他问凤兰:“我是不是可以抽一支‘大鸡’烟?”凤兰说:“你应该住院。”康叔听到凤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两片嘴唇根本没有接触。康叔说:“别说了,我应该早点死。”凤兰一听,“哇”地一声哭了,喊着说:“你死了叫我们娘俩怎么办!”康叔平静地说:“我迟早得死。快死早死,还能省下点钱给书宝拿学费。咱要让他明白,我死了是为了他上好学。他念着我的情,一发奋考上大学,我化成灰也值!”凤兰觉得很有道理,便点了点头。康叔高兴地说:“那你把书宝叫来。” 当康叔听着书宝的羽毛一样柔软的脚步,乳汁般的眼泪从眉下的一条缝中挤出。 “书宝,过来!”康叔几乎要喊出来。这时,他又听见胃里的一阵微小的爆炸。他猜想这是一群癌细胞破裂的声音。 书宝不敢上前,因为他在他爹的脸上看到了不祥的色彩。 “凤兰,你把书宝拉过来。”康叔愤怒地看向凤兰。她的鼻管里汹涌的鼻涕使康叔很失望。 “他爹,你别这样,你吓着书宝!”凤兰哭得糊糊涂涂的,不知用了什么器官说了这一句话。 “我怎么跟你说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初我怎么瞎了眼娶了你!”一出口,康叔感到自己的这句话非常贴切,非常有说服力。他听到了书宝他娘的心脏更猛烈地撞击胸腔的声音。他转头一把抓起床上的他的裤子,朝书宝扔过去。 这沉重而脏的裤子蒙住了书宝的眼睛,像突然降临的深夜,让他感到天塌地陷般的惶恐。当他拿开这令他窒息的裤子的时候,几滴胶水般的眼泪,已经凝固在眼角。 康叔这次没有听到书宝的泪水滑落,他为儿子的坚强感到一股高兴。此时让他不放心的,倒是他的老婆。 康叔想了一下,他觉得他老婆是要靠不住的,但是还有别的办法吗?他再次听到一阵爆炸,在胃里“噼噼啪啪”欢快地响成一片,这让康叔后悔地想到当年结婚时的那阵鞭炮,是一个多么响亮的预言。可是,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康叔想到一个好办法。他对凤兰说:“你拿起我的裤子,口袋里有钱,去买瓶敌敌畏。” 凤兰面如土色,肉食鸡一样地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去!” 凤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捣蒜似的磕头说:“他爹,你就饶了我们吧。” 康叔对这个场景感到很好笑,于是他笑了笑,说:“你不买——我买!我还要当着你和书宝的面喝下去!”说着,就要挣扎着坐起来。 这时,凤兰突然梯子一样地站起来,擦了擦下巴上的泪水,一把按住康叔,扶他躺下。吸了吸鼻涕,平静地说:“好,我去买。” 11 在一个真正的夏天的傍晚,几只黑乌鸦流星般地飞向康叔家的方向,因为它们听到人们纷纷地说“康叔喝药死了”。康叔平日里和这几只乌鸦关系很好,因为他也能听到:不管谁死的时候,那郁结在喉咙的一丝金黄的气息的喷涌,和双眼沉重地闭合时,那天地间巨大的声音…… 责任编辑赵月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