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深入价值和剩余价值运动的经济(学)的层面,对物质生产和生产力的本质规定、具体形式和内在构成,对其在社会存在和历史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对这种决定性与人的能动性之间的关系等重要问题作了详尽阐释,从而使历史唯物主义的框架性宏观结论在微观层面上获得经验事实和实证材料的支撑。要具体地而不是抽象地理解和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范畴和基本原理,停留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是不够的。要以《资本论》及其手稿为基础推进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就必须打破学科分割的局面,并切实注重文献学和文本学方面的研究成果。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生产力理论;资本论 一、问题的提出 经过新中国几代学人的不懈努力,我们在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方面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我们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不仅在一个极为广阔的层面上展开,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诸多重要问题都有所触及和探讨,而且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有突破性进展,研究的方法日趋科学、合理,对理论内容的把握不断走向深入。面对国外同仁,我们应该有起码的自信,大可不必妄自菲薄。但也不能否认这样一个事实,即就总体而言,国内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乃至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特点是:宏观层面的框架性建构有余,微观层面的细节性分析不足;逻辑意义上的推论和演绎有余,立足于具体历史事件和历史过程的实证分析不足;思辨性阐释有余,面向鲜活事例和问题的现实分析不足。这就不可避免地使我们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带有以下与生俱来的缺陷。 其一,从对文本的解读来看,我们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至多是达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程度,尚不足以达到《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水平。这当然不是说我们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没有研究,而是说:我们的研究始终是一种“纯哲学”的,只是停留在哲学的基地上讨论历史唯物主义问题,难以进入《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经济学问题中去,难以在商品价值和剩余价值运动的经济(学)的层面认识和把握历史唯物主义。换言之,我们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与马克思的经济学是两张皮,彼此分离、相互脱节,体现不出两者水乳交融的内在统一性,更难以体会和把握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建构之间的本质性关联。 其二,从对问题的把握来看,由于不能实现马克思哲学与经济学研究的一体化,致使我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些问题甚至是一些根本问题,虽然研究得不可谓不用力,但是理解和把握得却总是不到位,讲得不深、谈得也不透。 例如:物质生产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具体体现又是什么?如何看待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之间的关系?物质生产力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具体体现又是什么?如何看待物质生产力与精神生产力之间的关系? 又如:为什么说物质生产是社会存在的基础?确认物质生产的基础性地位和作用的逻辑的和历史的依据是什么?为什么说物质生产力是推动历史向前发展的根本动力?确认物质生产力的动力性地位和作用的逻辑的和历史的依据又是什么? 再如: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力决定论是否是一种抹杀了人作为主体的存在和能动作用的“还原论”或“机械决定论”?如何理解物质生产和生产力的决定性与人的能动性之间的关系?又如何理解历史规律的客观性与人的主观能动性之间的关系?等等。 其三,从对文字的翻译来看,与上述两方面的缺陷相联系的是,我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经典文献的翻译,在一些关键的地方难以体现专业水准和素养,甚至有回避问题之嫌。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有这样一段话:“在过去一切历史阶段上受生产力制约同时又制约生产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会。”这段话的原文是:“DiedurchdieaufallenbisherigengeschichtlichenStufenvorhandenenProduktionskr.ftebedingteundsiewiederumbedingendeVerkehrsformistdiebürgerlicheGesellschaft”。其中的德语词“bedingte”和“bedingende”,在此处均被译为“制约”,而在其他一些地方则被译为“决定”。对此,中文译者没有作任何解释。一种可能的解释就是:为了维护历史唯物主义的“一元论”,只能讲生产力决定交往形式,而不能反过来说交往形式也决定生产力。这就无法消除从原始文献中引出的种种疑问:或者历史唯物主义在理论的核心部位是自相矛盾的,或者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承认生产力的单向度决定作用。 更为严重的是,由于以上种种缺陷的存在,使一些人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学术意义上的)极为脆弱,经不起推敲和追问,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当面对各种非历史唯物主义或反历史唯物主义思潮的时候,当置身于具体的历史事变和历史场景的时候,当受困于各种棘手的现实问题的时候,其思想往往被冲击、搅扰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最终走上与历史唯物主义相背离的认识轨道。例如:有种观点认为,在当代,“一切精神生产活动,不论是生产物质产品(如日常生活用品与工艺品)过程中的精神生产活动,还是单纯形态的精神的生产活动(如文学、艺术、哲学、宗教)”,在社会生产力发展中的作用越来越大。“现代先进生产力结构……是物质生产力与精神生产力的统一体”,而且,“这个统一体的无限发展将必然以精神生产力的发展为主体”。所以,不能再把“精神生产”和“精神生产力”排除在“社会劳动”和“社会生产力”之外了,“真正的创造历史的”是“人类脑力活动”即“精神生产”和“文化生产”,而不是“物质生产”。照此逻辑,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精神生产力与物质生产力岂不成了同一层次的范畴?唯物史观岂不成了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精神生产力与物质生产力共同决定论?显然,这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对唯物史观的“理论建构”,而是自觉或不自觉的消解、背弃和否定。 这就提醒我们,必须对既往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进行反思和总结,寻找推进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新的方法和路径。本文的思路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充分重视和切实加强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以此构建历史唯物主义的微观基础,使宏观层面的阐释和结论获得微观层面的经验事实和实证材料的支撑,把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和水平。 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与《资本论》之间 提出以《资本论》及其手稿为依托,构建历史唯物主义的微观基础,是由这一文本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上不同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地位和作用所决定的。 《德意志意识形态》无疑是唯物史观的奠基之作,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和立场在其中得到了原则性阐释。这就是:“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可以说,这一原则在马克思、恩格斯后来的研究中得以贯彻。但是,也正是这种原则性阐释的特点,使《德意志意识形态》从其诞生之日起,就只能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奠基之作,要建立起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大厦尚待时日;也只能作为研究历史唯物主义的初始文本,要全面而深入地理解和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内容同样需要时日。 第一,《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历史唯物主义仅仅是一个“理论假设”。 列宁曾经指出:“自从《资本论》问世以来,唯物主义历史观已经不是假设,而是科学地证明了的原理。”循此思路,当历史唯物主义为《德意志意识形态》所承载的时候,它充其量只是一个理论假设。这个假设固然不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凭空想象的产物,而是他们分别从政治经济学研究和实地调查的不同途径中达成的理论共识;但是,同任何理论假设一样,它需要进一步的事实根据,需要更为广泛的经验材料的支撑,需要以此为学理基础“对某一社会形态作出严格的科学解释并给以生动描绘”。而这一切恰恰是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完成的。《资本论》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一个活的“人体”进行社会“生理学”的解剖,旨在揭示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本质规定、历史起源和发展趋势。在其中,马克思把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具体展开和贯彻在政治经济学的价值和剩余价值运动之微观的和实证的层面上,从而完成了从理论假设向科学原理的转化。 在此,列宁准确地把捉到了历史唯物主义与《资本论》经济学研究之间的内在关联。这种关联同样为卢卡奇所关注,他说:“经典形式的历史唯物主义……意味着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认识”,“正是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成了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典型基础”。道理讲得已经很清楚了:“经典形式”的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德意志意识形态》,而是《资本论》;因为,资本主义社会是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典型基础,而历史唯物主义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认识,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历史唯物主义的运用与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认识获得了高度统一。 第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历史唯物主义仅仅是一种“思维抽象”。 从研究过程来看,思维抽象阶段的历史唯物主义,“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它是理论研究的“结果”,而不是出发点;其作用在于也仅仅在于,“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的顺序”;“这些抽象本身”不能离开现实的历史,否则“就没有任何价值”;它们也“绝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或公式”,否则就不是科学抽象,而是“关于意识的空话”。从叙述过程来看,按照马克思说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思维抽象阶段的历史唯物主义是理论叙述的起点,作为对事物的本质和规律的认识,也是我们理解和把握现实历史的前提和基础。但是,决不能停留在这种抽象认识的基础上,否则,就不可能弄清任何一个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现实事物。要真正获得对现实历史的理解和把握,就必须在对一般本质和规律的认识的基础上,实现从“思维抽象”到“思维具体”的升华。这就要求“对每个时代的个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和活动”加以具体的历史的“研究”,从中发现事物的一般本质和规律在各种“中介环节”和“中介过程”的影响和作用下所发生的变形。作为抽象原则的历史唯物主义是“死”的,只有当它上升为思维具体的时候,它才会在现实的社会存在和历史发展中“活生生”地流动起来。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曾经讲:“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能够称得上是“真正的实证科学”和“真正的知识”的,是《资本论》中的而不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历史唯物主义,后者充其量是朝着作为真正的知识和实证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方向迈出的第一步。 第三,不攀至《资本论》的高度,就不足以看清《德意志意识形态》。 在谈到对社会历史的科学认识时,马克思指出:“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从而对这些形式的科学分析,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这种思索是从事后开始的,就是说,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的。”这是因为,“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当我们把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研究对象的时候,这一认识论方法和原则同样是适用的。《资本论》当然不能说是历史唯物主义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因为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对人类历史的认识是不断发展的;但完全可以说,比之于《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中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在前者那里以抽象的和简单的形式存在的概念和原理,在后者则得到了多方面的具体展现和生动描述;在前者那里难以确切把握的思想,在后者则被给予清晰的界说和规定。虽不能说《德意志意识形态》是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低级形式”,而《资本论》才是历史唯物主义发展的“高级形式”;但完全可以说,《资本论》为理解和把握《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提供了钥匙,一如“资产阶级经济为古代经济等等提供了钥匙。……人们认识了地租,就能理解代役租、什一税等等。”因此,如果说《德意志意识形态》是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第一座高峰,那么,集马克思40年理论研究之大成的《资本论》就是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发展的第二座高峰。只有站在《资本论》的峰头上,《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才能被一览无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