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慕轩老汉浑身发力,噢了一声,也弓着精瘦的古铜色臂膀,架着车辕,吭哧吭哧的,任黑色帆布的襻带刀一样割进去,似乎感觉不到痛苦。上到了防洪渠的高坡中央,才扶着车辕,舒了一口气,擦擦脸上的汗珠,抬起他帝王恺撒一样的大头,对架子车箱里仰着脖子贪婪观看四周的小女马麦娃说:是啊,娃呀,这就是县城,那就是洋楼。 随着父亲的目光,马麦娃看见远方一排又一排楼房很威风地摆着谱。乡下的人没见过这阵势,当时就目瞪口呆。也难怪,比起泥巴房子遍地的两寺渡,咸阳县城四处是水泥钢筋的杰作,仿佛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乡下本分女子和穿着裙子的城市骚情女子,对比强烈。防洪渠地带虽然是地处城西,但也开始显山露水的一栋又一栋的厂房、宿舍鳞次栉比,这里工厂猪娃似的一堆又一堆,楼房多就不奇怪了。 娃,那边还是洋楼。马慕轩又说。碎女子继续好奇地观瞻,架子车又吱吱呀呀地前进了。 拉羊粪的地方位于老城区,必须穿过十里人民路才能到达。一路上楼房越来越多,公共汽车呀,小轿车呀,大卡车呀,当然还有不少架子车,在街道上你行我往。终于到了电影院十字,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洋楼中的老大——服务楼就大大咧咧地竖立在路口,马慕轩免不了介绍给女子,说那是县长、局长们住宿开会的地方,那才是最高级的洋楼呢。马麦娃就崇敬地向远处瞧去,那时的服务楼虽然只有五层,但在1980年的渭北,就高大如西安的钟楼饭店了。楼顶在毒蛇一样的太阳光晕下,仙女一般高不可攀,让我们的主人公只有咽唾沫的份儿。 爸呀,县城的人才洋货呢。 马麦娃的注意力又转移到街道上的行人身上,男的头发油光,裤腿中间的棱棱随着走动骄傲地摆来摆去,女的头发卷着浪花,如涨汛期的渭河,凉爽的碎花或者素色裙子,束了腰,在大街上风摆杨柳。 是洋货,我娃要好好读书,长大了考大学,也当城里人。马慕轩老汉嘴上说,脚步不停,很快来到熟悉的有羊粪的人家。 马慕轩跳进深深的羊圈,在臭烘烘的地上一掀又一掀起圈。他把女儿安顿在架子车上。我娃乖,别动弹,爸干完活咱拉了羊粪就回家。 羊圈靠墙的那边是陶瓷厂的变电器。墙的这边,是主人准备盖房的一堆砖头,很整齐地垒成多半墙高。两寺渡也有变电器,把高压电经过一番处理变成照明电或者动力电。这变电器的胃口不小,价格昂贵。马慕轩知道这玩意的厉害,把架子车停得远远的,还一边干活一边看着车厢里玩耍的马麦娃。 老马呀,今天来得早呀。女主人才睡醒的样子,肩上搭个毛巾,端着缸子,嘴里叼着牙刷,寒暄间,就站在对面的台沿,拉锯似的拉出一口白泡泡。马慕轩自己往手心呸地一声唾了一口,就一边一锨一锨地干活,一边和女主人拉呱。 马麦娃起初看见女主人的卷毛头好奇,接着见她和农村人不一样的刷牙动作更好奇,傻了似的看。正凝神间,一只五彩斑斓的花蝶晃晃悠悠飞到女主人的裙子下摆上,与丝绸质地上的蝶恋花图案变魔术般揉为一体,宛若梦幻世界。裙子随风飘舞,还有那印刷精美的蝶呀花呀的也随风飘舞,女人的白腿肚就忽多忽少地翻着白翅膀。可贵的是那小巧玲珑的蝶儿左右腾挪,就是才子沈周也难以画出那几分美轮美奂呢。马麦娃的眼球随着蝶儿飞起来,晃晃悠悠的,离开了城里女人,升到半空,无声地落在了围墙那面蓝色的变电器上,扑棱着翅膀继续征服着乡村的好奇。 马麦娃控制不住自己对县城的热爱对城里人的热爱对美的热爱,就悄悄下了车,爬上紧靠围墙下面的那堆砖…… 4 白大个子把手从铁皮桶里取出来,放到鼻翼下一闻。 爷,是屎么! 他暗自惊叹了一声,有些不解地望着前面继续排队的老头,只是把弄脏的手伸着,脸部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城里人的冷漠,继续排队。 把他的,这城里人真怪,排了半天队,就为蘸一手屎? 白大个子担心着陶瓷厂一工地的事,原以为排完队拾了便宜就能赶回去,现在不行了。他环顾左右,这车站的厕所在外面的车场,再说上一回厕所缴费两毛,自己刚刚白损失一毛,到厕所洗手岂不代价太大了。去他的,人家排队,咱也排,说不定这次能占大便宜呢。 龙的身子扭着,由车站大厅里面向更里面的车场伸去。 5 蓝色变压器刺啦一声,像是凶猛的野兽张开獠牙大口,耀眼的电弧闪过天空,马麦娃没来得及呼救,就被变压器搂进罪恶的胸怀,一双手和上半身变成黑焦色。 啊呀,我的麦娃!我的命根子!正干活与女主人闲聊的马慕轩被电弧巨大的响声惊呆了,随着声音一抬眼,竟然看见了自己碎女子的惨状,呼喊间手里的锨把掉在肮脏的羊粪里,三步并作两步,出了羊圈,要冲向自己女儿丧命的地方。 好我的大兄弟,不能啊,小心中电!女主人顾不上取掉牙刷,满嘴喷着白泡泡,追过来拦住他。 我哪里顾那么多?我的女儿都没了,我活着有啥意思。马慕轩嘶哑着嗓子,不顾一切地朝向女儿,五官扭曲。 女主人朝屋里喊:别睡了,出人命了。是叫自己的丈夫出来帮忙,农民的娃子是因为为自家起羊圈死的,无论如何脱不离干系,更何况那变压器是掌柜的单位的。死了一个,如果再多一个,后果更严重呢。男主人在床上一听外面的事色不对,顾不上穿鞋赶紧往出跑,这档口女主人已经抱住了马慕轩的大腿,马慕轩拼命地挣扎着。 男主人说,马氏,我女人说得对着呢。变压器电量大,几十万伏呢,你一挨也会死。不敢上去。 马慕轩说,啊啊,我可怜的娃呀,我也不活了。 男主人找了个长竹竿,想上去。女主人抱着马慕轩的腿,用身子挡着就要冲锋陷阵的丈夫。 男主人明白妻子的意思,急得转圈圈,猛地一拍脑门,回屋子往厂里的电工班打了电话,电闸一拉,才示意妻子放了马慕轩。
马慕轩是农村人,不明白这中间的奥秘,奋不顾身地扑向变压器上的女儿,以为自己要和女儿同归于尽。但是没有,女儿死了,马慕轩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