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了一篇文章谈《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以下简称《无愁河》),题目叫《与谁说这么多话?》;文章结束的时候,我自己怎么感觉像说话才开了个头?没有写完一篇文章之后期待的轻松,反而是没说出来的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折腾。 我得把它们写出来,否则,“我会病!”——这是借了蓝师傅的话。蓝师傅是朱雀城有名的厨师,他曾经为人办席,天气把东西热坏了,大家都说过得去,可是蓝师傅硬是补了一桌席:“不补我会病!”(35页)——我的短文章,哪里有蓝师傅一桌席重要,只是把翻腾的话写出来,自己就轻松了。 一 序子和小伙伴们去果园偷李子,路上有开着白花带刺的“刺梨”。学堂里,先生要大家相信它学名“野蔷薇”,小孩子的反应是: 这是卵话,太阳底下的花,哪里有野不野的问题?(817页) 《无愁河》里随随便便写下的这么一个句子,给我强烈的震惊感。人类早就习惯了区分“野”与“不野”,这样区分的意识也是人类历史发展的结果。从人类文明的视野看出去,确实有“野”与“不野”的问题,人驯服了一些动物,驯化了一些植物,改造了部分自然,把“野”的变成“不野”的。但是,单从人的角度看问题是偏私的,狭隘的。古人讲天、地、人,现代人的观念里人把天、地都挤出去了,格局、气象自然不同。换一个格局,“太阳底下”,就看出小格局里面的斤斤计较来了。 小孩子还没有那么多“文化”,脑子还没有被人事占满,身心还混沌,混沌中能感受天地气息,所以懵懵懂懂中还有这样大的气象,不经意就显了出来。 小说家阿来写《格萨尔王》,开篇第一句:“那时家马与野马刚刚分开。”(重庆出版社,2009年,1页)一句话,气象全开。序子离“家马与野马刚刚分开”的时代已经隔得非常遥远,他却能从“太阳底下”的感受,本能地否认“野与不野的问题”,真是心“大”得很,也“古”得很。小孩子的世界很小,一般可以这样说吧;但其实也很难这样说。小孩子的心,比起大人来,或许就是与“古民白心”近得多。 《无愁河》说到“野”的地方很多,我再挑出一句来。说“挑”也不合适,因为这也只是作品里面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作者也没有刻意强调突出。是序子的奶奶说的:“伢崽家野点好,跟山水合适。”(1127页)这个话,前半句好多人能说出来,不过我们无非是说,小孩子野,聪明,对身体好之类;婆说的这后半句,就很少有人能说出来了:“跟山水合适”,是把人放在天地间,放在万物之中,与天地万物形成一种息息相通的“合适”关系——我们说不出后半句,是因为我们的意识里面没有。 二 我们说到小孩,很容易就联想到天真烂漫的生命状态。其实呢,在“天真”之前,恐怕还有一段状态,常常被忽略了。序子也有些特别,他的这种状态算得上长,到了七八岁该“天真”了,他还很“老成”——其实是童蒙。黄永玉写出了这种“蒙”,并且尊重它。 序子小,“谈不上感动反应”(141页);再大点,大人期望他对事对物有反应,可是常发现他“有点麻木,对哪样事都不在乎”(183页);他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像个木头,不会喜形于色;他似乎迟迟不开窍,让人着急。 不开窍,就是“蒙”。周易有蒙卦,“蒙”是花的罩,包在外面保护里面的元。“发蒙”就是去掉这个罩,让花长出来,开出来。但是在花开出来之前,是要有“蒙”来保护里面的元的,而且要等到那个元充实到一定程度,才可以去掉这个“蒙”。所以这里就有个时间的问题,去得过早,那个元就长不成花。 “发蒙”不是越早越好。世上确有神童,那是特例;再说,天才儿童的天才能维持多长时间,也是个问题。现在儿童教育赶早再赶早,那是不懂得“蒙”的作用,当然也就更谈不上尊重“蒙”。等不及“蒙”所必须的时间长度,让生命的元慢慢充实起来,就慌慌张张地“启蒙”,那是比拔苗助长更可怕的事情。 序子在生命该“蒙”的阶段“蒙”,其实是大好的事情。 尊重“蒙”,是很不容易的。 序子后来上学读书,在他那一帮同伴中间,“有一种不知所以然的吸引力”(809页)。这个“不知所以然”好。 要去掉“蒙”,也不是一下子的事情,是要一点儿一点儿去掉的。光靠外力也不成,得有机缘,更得有从内而外的“萌发”。序子四岁的时候,跟玩伴岩弄在谷仓里忽然爆发了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打闹,对此王伯“一点不烦,她喜欢狗狗第一次萌发出来的这种难得的野性。狗狗缺的就是这种抒发,这种狂热的投入”。——王伯懂得“萌发”;序子“得这么个培养性灵的师傅”,是机缘。(273页)
话再说多一点,“蒙”也不只是“童蒙”,比如说我活到了中年,有些事才明白,还有些事得将来才能明白,或者将来也未必明白;明白之前,就是“蒙”。尊重“蒙”,说大一点,就是尊重生命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