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获得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成为该奖历史上一百多位获奖者中第十三位女作家。消息公布后,国内许多媒体纷纷开始挖掘素材做文章,其中多家媒体不约而同地邀请了男性作家或学者来点评门罗及她的作品。门罗的创作以短篇为主,题材多是加拿大小镇女性的爱情婚姻与生命经验。女性眼中的门罗是否会与男性不同?为了听到更多“女性视角读门罗”的声音,2013年10月20日,新媒体女性和中山大学性别教育论坛合作,组织了一期读书会,邀请到艾晓明、柯倩婷、冯芃芃等多位女性主义学者,一起讨论门罗的作品《逃离》。 女性生活中的那根“针” 艾晓明:我不认为门罗的小说是传统的小说。很多人说门罗的作品很像契诃夫,但是我没看出来哪里像,契诃夫的小说很短,而且契诃夫也是个男作家,为什么说一个女作家像一个男作家呢?去年莫言得奖了,门罗的作品和莫言简直是冰火两重天。莫言的东西是很热闹的,虽然他故事中的现实很荒诞很冷峻,但他在其中调动的小说手段非常多:情节有强烈的故事性和戏剧性,描绘用浓墨重彩,语调夸张,词汇繁复,结构上也有多条线索。跟莫言相比,门罗就是他的反面。门罗这样一位作家,如果不是这次获奖,她的作品在中国可能卖不出去。而且,没办法推荐别人去看,因为她的小说完全不励志。 那么为什么这样一位作家,和莫言那样的作家一样,他们都能够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所以我很钦佩的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审的胃口那么杂,能够看上这些艺术风格、主题取向、文学世界完全不一样的作家。我想这也体现了这个奖的标准,诺贝尔文学奖强调作家的人道主义精神。 门罗的作品表面上看冷静,不动声色,反戏剧性,而且反浪漫。这么没意思的事情她怎么把它写出来了?如小说《逃离》中的女主人公,如果换个中国女作家来写,一定要用几十万字来写她的经历。而门罗只是描述了几个普通的生活场景,要重复其中的故事情节都不容易。但是她能看出非常平淡生活中不人道的东西,她有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而这种精神不建立在廉价的同情和励志目的上。她深刻地写出了女性生活的处境,《逃离》中有一句话,很能概括这个小说给我的感受:“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这是写女主角内心无法言述的隐痛,这要有多么敏捷的观察力,才能发现到女性生活中有这么一根针,而且是那种感受:“浅一些呼吸时可以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 我们看这些小说里的女主角,她们的生活和中国的女性不一样。如果是一个中国女作家来写中国女性,会写什么呢?可能有四种情况:第一是一个女性家长,儿女都外出了,她在家里不断操持,像老母鸡一样把家里护住。儿女回来团聚,她就感到满足了。和门罗小说里的女主角作比较,你会发现这个表面上满足的女性家长,从来没有人写过她们的自我。这样的一种叙述是不是一种假象?是不是我们文化建构出的一种“母性的满足”:一天到晚为了家里付出,并不觉得自己是一粒尘土一个炮灰,不觉得自己心里“有一根针”。第二种,可能是处在各种困顿中的贫民女性,病也看不起,孩子也上不起学等。第三种中国女性形象,可能属于“失足女性”,在灯红酒绿里被当做男人的欲望对象,一方面能够肯定自我,另一方面也觉得失落,总还是想要有一个家庭归宿之类。第四种可能是知识女性,上学了,独立了,有能力做出自我选择,但是在社会生活中她因为角色逾越了传统女性就麻烦了:女博士变成第三种人,女上司被叫做女强人、女汉子。她们被再现为脱离社会常轨的另类人物。 总而言之,我们对女性的想象难以达到门罗那一步:不动声色地描述女性的处境和心理状态。 我对她的作品有这样的共鸣:我们的文化给女人的出路多么少啊。她的写作触及很多女性生活中的日常经验,没有人用语言把这些呈现出来,让女性可能反省一下:为什么一生会这样度过呢?为什么是这样无趣、没有成就、很盲目、很漠然的一生呢?怎么生命会变得这么不绚烂、没色彩,究竟为什么人们会走上同一条轨道,消耗和自我消耗,生活在怨言、不满和盲目中呢?比如在中国,有一段时间大家都很向往中产阶级的生活模式:貌似生活无忧,有一个稳定的家庭、长久的爱情;尽管在这方面繁衍出来的罪恶、暴力等问题是非常多的。现在我们从新闻、微博上看到对女性的伤害,杀妻、性侵……很多人性沦丧的事情,而门罗的小说给我们一个启发:我们有没有好好观察过什么是人性?有没有观察过人性的状态?门罗以一种不太投入、比较疏离的态度写出女性的日常生活,让我们从这种距离感中去思考:这可能是很多女性在生活中都感觉到的不满足、平淡和抑郁,只是她们没有办法把它说出来。 丹丹:我在看门罗的作品,很像在新浪微博主持“我遭遇了性别歧视”时读到的一些投稿。很多女孩子会写信来讲述自己的性别故事,她们对发生的经历是有体察、有很细微的感受的,而正因为这些生命经验的细微,会让她们在讲述时带有一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故事太平淡了,似乎不值得被发布出去,被人看到。而门罗的小说也是一样,那么平淡,没有很大波澜,就像艾老师说的,里面的情节甚至看了都没法复述出来,但是正是这样的平常的生活下面,就隐藏着一些伤人的东西:对女性的歧视、偏见等。如果不是门罗把它们好好地写出来,把底下的纠结和伤痕显露出来,我们很多人会觉得那不值得去讲述,不值得被看见。从这一点上,我很感谢门罗。
艾晓明:我们读书可能都会在书中找认同,认同这个人或者不认同那个人。其实好的小说是反道德的。门罗的小说,它的功力就在反道德和反戏剧性上。但是为什么我们愿意看下去呢?因为她在平淡的描述中是有发现的。她的发现是什么呢?比如,我们视作非常浪漫的邂逅,可能是个很可笑的事情;可能就是无意识的冲动,或者只是性而已。比如她写两个人的邂逅,其中男的喝醉了,刚离别就被撞飞了。难道她要写的是哪一种选择比较好么?不是。有可能她写到了两种女性,但处境都不尽如人意。比如《逃离》讲一个女佣和一个诗人的妻子,女佣很苦闷,诗人的妻子就给她帮助,让她出走。但是女佣走到一半,却没有能力承受外面的世界。车都没到终点她又回去了。但是回来就好么?其实也不是。门罗提出一个更深刻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说找怎样的伴侣才是好的,而是“女人的选择怎么那么少?”我最近推荐给研究生一个法国电影《爱》,最后那个老先生也处理不了妻子的衰老;他做出一个让观众很震撼的动作。我们一般看别人写爱情故事,不会处理到这个阶段。这部电影是反浪漫的,是写人垂老时候的需求和经验。门罗小说《匆匆》中的朱丽叶,她给自己丈夫写信,描述父亲和母亲的生活情况。在小说结尾时,朱丽叶翻出了自己给丈夫写的这封信,其实信里面写的都是虚构,她把父亲和母亲的情况写得很欢快。朱丽叶突然就不能面对这个,但是她很快就不去想这个事情。我觉得这些恰恰是我们应该去细读的地方,就是我们内心不能面对的东西,在某一个时刻。如果仅仅用伦理判断去拆解她的小说,那就错过这些瞬间了。而这样的瞬间,正是小说家对人性的揭示。逃离是在各种意义上,心理意义上的逃离也就是回避,有一些困境、矛盾,女主角解决不了。门罗一开始写到一个状态,假如你尝试去做伦理判断,要区分这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其实作者很快又把它混淆了。你再要去判断,她再次混淆了。这样的小说,她对简单化的阅读,对于道德判断取向的阅读是一种挑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