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有研究者将《叙事话语》称为现代叙事学的奠基之作①,这个提法未免有失严谨,毕竟在热奈特的这部重要著作问世前,罗兰·巴特、茨维坦·托多罗夫等学者已经在结构主义语言学和继之而起的俄国形式主义文学批评的影响下,写出了一系列重要的叙事学著作。热奈特的活动与著述时期大体与以上两位大师相当(略晚于巴特),但他受此二人,特别是托多罗夫影响是十分明显的。托多罗夫则曾经师从于罗兰·巴特。
《叙事话语》发表于1972年,收录在《辞格三集》中。此文明显仿照了托多罗夫《<十日谈>语法》的研究和阐释方法。热奈特以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逝水年华》为研究对象,总结文学叙事的规律。他从时间、语式、语态等语法范畴出发分析叙事作品,这些范畴实质上表示的是故事、叙事和叙述之间的关系。
热奈特在继承托多罗夫研究成果的同时提出,在语体和语式范畴之外,其余因素可以归并为一个范畴,“表现形态或完美模仿范畴”。“完美模仿”这一概念最早由柏拉图提出,意指艺术作品对于它所要模仿的对象,应当求得尽可能一致的模仿效果,过多地加入创作者个人的情感因素是遭到他否弃的。那么“表现形态或完美模仿范畴”所指的就应当是作品所要表现的现实及精神内容与承载它们的文本形态,能否较为高度地统合。借用孔子的观点,就是叙事作品能否力求达到“文质彬彬”的境界,而避免“文胜质则野”或“质胜文则史”的状况。
在建立自己的文本解读体系时,热奈特提出了五个统摄于以上三个范畴之下的因素:顺序、时距、频率、语式、语态。前三者主要关涉“叙述的时间”,后两者则主要关涉叙述所运用的语言和言语。可以说,热奈特是在托多罗夫的影响下,继续推进对创作和接受两方面影响叙事文本效果的诸种因素的研究。综上,笔者认为把《叙事话语》定位为叙事学大厦基石中的一块,是较为恰当的。
《叙事话语》这一长篇论文的贡献在叙事研究和指导创作实践方面均有体现。笔者进行文学理论学习研究的过程中,在接受叙事学理论的同时,也尝试进行创作,并且在这一过程中发现许多实践经验与热奈特著作中的观点和阐释是能够吻合的。
叙事文本的生成和接受大致可以看作一个意义的生成与揭示的过程。大多数情况下,读者只需在获得文本后随着阅读去揭示自己视野中呈现的意义,而作者则需要在心目中设定意义之后再构思、落实,在文本的哪个部分揭示由微观到宏观各层面的意义。
在此有必要对“意义”这一提法的内容作一定解释,笔者在本文中所使用的“意义”指涉的是叙事文本中人物的背景、前景;人物行动的前因、后果;人物行动、经历对于其生涯的影响;整个故事所表现的情感、思想内涵。
“推迟或暂缓表现内涵(下文为统一提法,将写作“意义”)”这一概念在《叙事话语》中并未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作者在论述“补充倒叙”的机制时提到了这一概念。“补充倒叙”在具体情节上常表现为“回想”,回顾从前发生在自己或他人身上的事件,而随着时过境迁、人事变换,主人公在回顾过往生涯时,也往往会发现从前事件在当时未被认识到的内涵、影响。热奈特这样写到:
反躬自省把过去的插曲当时没有的含义追加给它。事后改变以往事件的内涵——或使无意义的事件变得意味深长,或反驳一种诠释,代之以新的诠释——的确是《追忆似水年华》中回忆最常见的作用。②
某段叙事在文本中可以推迟或暂缓,叙事的意义与叙事片段本身一样,可以按照作者的构思进行安置。而同一叙事的意义在文本的不同位置得以揭示,所带来的阅读感受必然也是不同的。至少,这将影响到读者——有时甚至包括作者——对文本内人物及事件的评价。
人物的过往经历的揭示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就常常起到更新我们对场面中人物认识的作用。人物的身份揭示得或早或者晚同样将影响到我们对人物的认识,《追忆》在这方面的特殊处理,在热奈特的研究中得到了细致的梳理和充满新鲜感的描述。
马塞尔的文章在《费加罗报》发表后,他收到一封署名萨尼隆,文笔通俗亲切的贺信:“我很伤心没能发现是谁给我写了信”;后来她得知,我们也将和他一起得知此人是特奥多尔,前杂货店伙计,孔布雷教堂的侍童。他走进盖尔芒特公爵的书房时,和一个腼腆的,衣衫褴褛的外省小市民打了个照面,这竟是德·布荣公爵!一位贵妇在街上主动与他接近,她将是德·奥尔维里埃夫人!在拉思珀利埃尔的小火车里,一位俗不可耐、一副鸨母嘴脸的胖太太在读《两大陆杂志》,她将是谢尔巴托夫王妃!阿尔贝蒂娜死后不久,他先在森林、后在街头瞥见一位金发少女望了他一眼,使他顿生爱慕之心,在盖尔芒特客厅里又与她重逢,她将是吉尔贝特!③
让人物进入场景,展开活动,先从主人公的视角观察他们的形象、行状,在之后的叙述中揭示他们的身份,与主人公的关系,亦或是以相反的手法处理,传达给读者的意义无疑是不一样的。
人物的前景即在当前叙事的未来,人物将有的际遇。《追忆》中部分人物的“结局”和“发展状况”就是通过某次聊天中其他人的讲述而被揭示的,热奈特将此种叙事倒错称为预叙。
人物行动的前因、后果,不属于当前叙事能直接提供的信息,是叙事在微观层面上的意义。例如我们可以设想如下简单的小说情节:一个生活在2005年前后的中学生在一段时间内存钱,并且向父母要钱的次数明显增多了。那么前因有可能是他需要买一部手机,与经常一起玩的同学乃至是有恋爱关系的女孩保持联系。前因部分的信息在讲述这个中学生想方设法存钱的叙事中可能不会透露,需要叙述进行到他突然间拥有了一部手机,并且如何使用它时才会得以揭露。这就是一种较为简单的,情节上意义揭示的特殊处理。
在情节层面之上,叙事作品为我们呈现的故事时常蕴含着作者意欲传达的情感和思想上的主题。这类宏观意义揭示的位置也是可以由作者自主掌握的。例如我们大约可以回忆起如此的小说开头:时至今日,当我回想某个年代前与某人共同经历的那段岁月,依然清晰地感到它在我身上和脑中留下的印记,从那以后,我便懂得……,我便会在面对……时这样想。
与此相对,另一种叙述方式可以是叙述完某段往事之后,再讲述它对自己的影响。
意义揭示的延迟或提前需要依靠的直接手法是叙述顺序上的“倒错”安排,这一范畴的问题在热奈特的著述中有着清晰的体现。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首先论述的是在叙事文本中影响最易被察觉的顺序问题。在他的书中,顺序的特意安排及其将产生的效果被简要称作“时间倒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