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这个变化的历程,我第一次感觉到身份认同的复杂是在更早的1963年,那年年底我刚上初中,发生了一个周鸿庆事件。周鸿庆是当时一个大陆到日本的访问团团员,据台湾的报纸说,他企图投奔国府大使馆不成,反而被日本政府交还给大陆,遂引发台湾的强烈抗议。这事件成了当时报纸的头条,喧腾一时,一致指责日本政府背信弃义。当时我刚上初中,年少气盛,初受民族意识启蒙,在餐桌上也跟着抨击日本政府。父亲忍不住说了几句日本政府也有其为难之处,却在我"理直气壮"的言辞挑战下,无话可说,默默吃他的饭了。父亲的"亲日"以及无言让我印象深刻,感觉到世代的差异。 我在这里谈世代差异,指的不只是同一社会群体自发的时代变化。台湾还有着特殊的历史事件所带来的世代差异,就是1895年的乙未割台、1945年的回归祖国,还有1949年的两岸分裂等等。这些特殊历史事件所带来的不只是一般的世代变化,而且还是世代断裂。 1895年的乙未割台,不只是蒙古大军南下,不只是满清入关,而是中国"数千年未有之变局"的一部分。日本不只是一个军事强权,还是一个"现代文明"国家,他不只在武力上打败你,还在"文化"上、物质文明上压倒你。这么一个西方"现代文明"的东方代表,在台湾所造成的历史与文化的断裂是前所未有的,而且在1945年台湾光复之后继续发生作用,至今犹未稍歇。 乙未割台后,大陆接连发生重大历史事件:八国联军、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北伐统一、国共斗争、八年抗战等等。在这50年的过程中大陆的知识精英艰苦奋斗,寻求一条自主的现代化道路,而台湾却有着极为不同的遭遇。由于海峡两岸的断裂与不同步发展,1945年台湾光复后不到两年就发生了"二二八"事变这个悲剧。 当然,台湾在这日本殖民统治期间的社会发展并非与大陆的现代化事业毫无关系,例如抗日组织文化协会的创始人蒋渭水,就是个虔诚的孙中山信徒,他曾计划过刺杀妄想称帝的袁世凯。但是很多激进的抗日分子在日本殖民政府的强大压迫下却有个另类出路,他们还可以到中国大陆去参与大陆的革命运动,有参加长征的,更多的是参加国民党。 因此,台湾的认同问题有着很大的基于历史断裂而来的因素,而这断裂所带来的世代差异也就更为强大。这三本书所跨越的这百年,正是这个世代断裂与身份认同,错综纠葛的世纪,也是本文所要铺陈的这三本书的历史背景。 就如同这三本书的写作视角,本文也要从我个人的经验谈起。 国民党的民族精神教育 让我们回到1963年饭桌上的周鸿庆事件。这是父亲第一次面对一个接受国民党民族精神教育的儿子的反应,就是有了这个民族精神教育,才让我当时显得理直气壮。 1949年国民党撤退到台湾后开始全面在中小学校实施民族精神教育。然而我要到1963年秋天升上初中之后才真正开始上中国历史与地理课。原因是台湾那时从小学升上初中要通过联考,为了减轻学童负担,只考国语与算术两科。于是,小学课程里的其他科目包括史地的时间,几乎全部被挪用来加强国语与算术,尤其是五六年级全力准备联考时,全天都在上这两科,下课后的补习与回家的作业也全都是。 因此,在那年代升上初中才真正开始上中国历史与地理课,对台湾战后婴儿潮世代而言,这是完整的中华民族教育的真正开始。中国历史从黄帝开始,接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一路讲下来。中国地理则从有着35省,还包括外蒙古的一张地图讲起。这张中国地图以其形似而被昵称为一叶秋海棠,而不是一只老母鸡,东北有九个省而非三个。然而这张地图上面的铁路线纵横不过数条,稀稀疏疏。可以说,这张地图是被凝固在1949年,甚至更早的年代,然而却是我们学生用以认识中国地理的基础。 我还记得,少年时候看着中国地图上稀疏的铁路线,比较着欧美日等国密集的铁路网,曾经就在这张秋海棠式的大地图上,想象着从这城市到那城市连起一条条的新路线来。那时铁路是现代国家最重要的交通建设,詹天佑是耳熟能详的民族英雄。这是初受民族教育的台湾少年的共同记忆。 其实这类民族教育在年幼的时候就已陆续出现在小学的国语课本上,即使零零碎碎,效果还是蛮大的。我记得还是七八岁时,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水沟不通,尚未铺上柏油的巷子满是泥泞,我和邻居几个顽皮小孩在雨中玩起大禹治水的游戏。"大禹治水"是我们从学校的不知什么课上刚学到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