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她坐过的摇椅,安放在院子固定的角落里。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她坐在那里看着我练字。她穿着藏青色绣着白色小花的旧式旗袍,瘦弱的肩膀上披着一条白色的毛绒大围巾,流苏的颜色也是白色的,这时,要是从远方吹来一阵风或是投下一缕阳光,那流苏就会优雅地摆动。 她的头发已是全白,但依然泛着这个年龄的老妇少有的整齐与光泽,那一抹如雪般沉静的白,演绎着她八十九年人生无尽的沧桑。 我总爱站在她的身后,看她的一头白发,伸出手想去摸摸她的白发,却又马上缩回。她是极其不愿意别人去触碰她的头发的。有时,我敬畏她的严厉,感觉她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看报的样子,像极了老上海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记忆中,很少与她说话,在童年残存的记忆里,我只记得外公外婆称她“晚娘”,而我则唤她“晚婆”。自小在外婆家里长大的我,不像同龄的孩子可以在弄堂口蹦蹦跳跳,我只能在家里练字,不停地练。那些像小山一样的字帖放在我的书桌上,令我莫名地生出好些厌恶来。有时,趁她去楼下小花园散步时,我会把那些字帖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用脚使劲地踩它,似乎只有那样,才能发泄我内心的不快乐。那时,父母常年在军营,外公外婆还在上班,家里只有我们一老一小,我在桌子旁一笔一画地练字,她则坐在摇椅上看着我。 她不太爱说话,她只是看着我。那时,我总觉得她是在监督我,每当我想偷偷出去玩一会时,她总会瞪着眼睛给我一个极其严厉的眼神,像是在说,还不坐下写字!我有点讨厌她,但那时我最想依靠的就是她,我极爱吃她做的小馄饨、葱油拌面、蛋炒饭,还有她做的桂花糖粽,那三角形的粽子总会将我胃里的馋虫钩出来。 午后休息时,最让我开心的事便是看着她为我剥粽子,那深绿色的艾叶从她细长的手指里一片片地舒展开来,几秒之后,一个又香又糯的粽子就放在我眼前的瓷碗里了。我大口地吃着,而她,却总是微笑着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然后拿来纸巾,用微微颤抖的手为我擦拭满嘴的油渍。那时,不懂事的我只顾着自己吃,总记不得问她要不要尝尝,到后来,我长大了,她不在了,我才知道,原来,她一生最爱吃的食物便是桂花糖粽。 那时,一个桂花糖粽便填满了我小小的胃,休息片刻,再回到桌前练字时,我已经是精神满满的了,写出来的字也特别的工整,那时,她依然安详地坐在摇椅上,笑呵呵地说,每一次都要这 样认真,这么乖哦。我认真地点点头,像是一种承诺。后来,在她的引导下,我变得安静且乖巧起来,不再那么讨厌练字了,也不再讨厌她,也不再老想着出去玩。每一次,只要我一回头,便能看到她坐在春日的暖阳下看着我的模样,我便会感觉很幸福。那幅画面,在我的记忆里渐渐地成为一种永恒。 二 这是她在我出生的第二年春天种下的树,叫做银杏。 银杏树在外婆家的庭院里植下的第五年,就已经枝繁叶茂了。春天时,它的叶子碧绿碧绿的,浓密的银杏叶片儿像极了一把把打开的小扇子。银杏树也会开花,淡黄色的花蕊极其可爱,远远地站着就可以闻到一股幽幽的清香。 每年的秋天,银杏树的树叶变黄了,金色的叶子仿若一只只金色的蝴蝶儿在风中舞动,那时,邻居家的小孩子总爱来外婆家捡拾满地的银杏叶,而她总会站在一边,乐呵呵地笑着。 如今想来,那时的我,是那么迷恋她的微笑,她的温暖,以至于每年的秋天,只要路过种满银杏树的街道,我就会想起那年那个温暖的她——我的“晚婆”。 在时光的流逝中,她渐渐地成为我的怀念,站在原地,空间没变,时间却好像与过去层层重叠起来,我仰起头,看着金黄的银杏叶一片片地落下来,有点恍惚,分不清哪是叶子,哪是阳光,哪是晚婆。
我想念晚婆亲手种下的银杏树,想念它的枝叶,想念它的翠绿与金黄,想念它一次次无与伦比的绽放,想念它躲藏在繁华之后的那种淡泊与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