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沉浸到某种事情里,就会将其他一切不相干的事置之度外,便不会觉得时间漫长难熬了。张宏民一个上午都在书报堆里逡巡、流连,直到十一点四十分,才猛然抬起头来,想起食堂开饭都过了十分钟,于是赶紧下楼,往食堂赶。 一出大楼,就看到马主任在前面。张宏民还记得早晨的尴尬,本想放慢脚步,跟在后面,没想到马主任却扭过头,对他打了招呼:“什么事这么废寝忘食呀?”张宏民一听还是过去一贯开玩笑语气,就笑着说:“唯有学习忘了吃饭,唯有麻将忘了学习。”这是以前他们在一起打麻将常说的口头禅。马主任说:“你这个秀才,每天还这么抓紧学习,那我们可更赶不上喽!”张宏民说:“毛泽东他老人家不是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嘛。”两人说说笑笑就进了公司食堂。打好饭菜,张宏民本想与马主任同桌再叙叙,可是看到马主任正端着饭菜向另一个常务副局长饭桌走去,就识趣地自找了个地方。 张宏民边吃边想,看来早晨是我多心了,人家马主任好像根本没把什么放在心上,照样跟以前一样谈笑风生,肯定是自己过敏了。想到这张宏民自嘲地笑了笑,被边缘化了的人可能都像自己一样敏感、多疑,甚至带点敌视与自卑。 张宏民回到办公室后,想把早晨和吃饭时悟到的东西写下来,捣鼓成一篇小文,但他有个午睡的习惯,而在午睡前又必须杀几盘中国象棋,然而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只好先放下灵感,到网上杀几盘。以前他在位置上的时候,除了局长外,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找局里的任何一个会下棋的人下,更多的时候还是到马主任办公室下,一是年纪、阅历差不多,二是他那里清静,三是马主任管后勤,吃喝抽的都备有。可是现在他想找任何人下棋,都要在心里掂量一下,以前无论他找哪位,被找的人都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可是现在,被找的人不是说手头有工作要加班,就是说中午要出去办个事,马主任也好像再也没主动找过他下棋。久而久之,他就自己到网上下了,这样反而更自在,有时候在边锋,有时候在同城游,反正,只要能过几把瘾就行了,跟谁下也就不重要了。 张宏民照例杀了几盘,可是,现在每一次杀得都让他满腔怒火气愤填膺,以前输赢当然有的,但不过在百分之五十上下,不像现在只有百分之三十,而且常常犯低级的、明显的错误,这是不可饶恕自己的,然而每天一吃过饭还是欲罢不能。他找过很多原因,找来找去他觉得是自己现在不能像以前在位置上时那样,做到气定神闲了,总是心绪不宁,定力不够,总是心不在焉的,好像想赢,却又不在乎胜负,只在于有这个过程。他在网上下棋,时间都设定在三分钟以内,而且超过时间后,每步只有十秒,很多对手一坐下来看了设定时间立即就闪了,张宏民烦躁地等了一会,还是没人应战,于是也就拉上窗帘开始午休。 迷迷糊糊中,他就听到有人叫“张主任,张主任”,他就有点疑疑惑惑,模糊糊地答应道:“有什么事?” “局长要你去一下!” “哦,哪一个局长?” “王局长。” 他噌噌噌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王局长办公室,王局长正对着他笑。他腼腆地走近局长,小心翼翼地问:“局长,您找我?” 王局长笑而不答,只是慢慢地打开抽屉,拿出一份红头文件递给他,说:“你看看!” 他一看,真是大喜过望、喜出望外,自己官复原职了。他上前一步,不胜感激地说:“谢谢局长栽培,谢谢局长提拔!” 一兴奋却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他怅然若失地盯着天花板,他的办公室搬到了最西头,不免有些为自己悲哀,正年富力强的时候,却有日薄西山的感觉。看来自己心中还没有放下。所谓想得开,大彻大悟,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阿Q而已,人是很容易被现实利益牵着鼻子走的,很难跳出社会和时代的局限。想到这些,他赶紧洗了一把脸,埋头在电脑上把从早晨到现在的感想录下来,也许能换点酒钱。 张宏民有个特点,就是一旦投入到某件工作中,都是全身心的,心无旁骛的,这就叫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因此效率也是极高的。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一听是现在后勤管理中心的陈经理,就笑笑地问:“陈大经理真是稀客哟,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指示呀?” “哪敢对主任指示,我是来请示的。”陈经理说。 “什么主任不主任的,过期作废喽。我现在闲得蛋疼,是不是想给我安排一个妞泡呀!” “咱有这个心给你安排,可咱没有这个资源,如果你有这个需求,我陪你去潇洒一回是没问题的。” “那咱现在先预定在这,等有空再说,今天你就先说正事吧。”张宏民正要结文章的尾,便催问道。 “正事就是晚上想摸几圈,有空吗?” 一听晚上有麻将,张宏民立时来了兴致,连声说“有有有”。 两人在电话里约好后,张宏民就摩拳擦掌起来。现在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很少响,基本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很久没有人主动联系他了,更别说找他活动了,以前多是他在张罗组织,别人积极响应,靠边后,他怕影响别人,所以再也没吆喝过。没想到还有以前玩的兄弟主动邀约,虽然只是玩,但至少还说明人没走茶没凉。人最怕失群,最怕被边缘化,最怕被人遗忘,那样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毫无价值。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马主任晚上也一起参加了活动。四人到齐后,执过骰子,排定东南西北,大家才落座。马主任正好坐在张宏民上家。张宏民就对马主任说:“马主任你可要高抬贵手,别看得那么紧哟!” 马主任也笑着回复道:“那就要看你表现喽!” 陈主任搭腔道:“你也要多放放水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别忘了咱俩还要潇洒走一回呢。”陈主任坐在张宏民下家。 张宏民对面的赵科长说:“赌场无父子,大家都不要笑里藏刀了,还是战场上刺刀见红吧。” 陈主任就笑道:“你小子,在领导面前就不能委婉一点,这么直白我都不忍下手了。” “算了吧你,你恨不得把我们仨杀得片甲不留,还装好人。”张宏民接道。 “是骡子是马咱们还是赶快遛遛吧!”赵科长跃跃欲试。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边斗嘴,边玩牌,乐趣自在其中。可是,说来说去,马主任只是开场一句,以后只是偶尔笑一笑,却很少插话。玩至半夜,张宏民在回家的路上就想,马主任以前可是爱说爱笑的人,怎么过了国庆长假,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表情总是很淡漠的样子,人变得好像也深沉了,甚至有点呆滞、木讷。难道是“节后综合症”的表现?这好像也太典型性了吧。要不就是长假期间受了领导的点拨?他记得自己在位置上的时候,领导经常提醒他,平时要表现得稳重点,庄重点,与其他人要拉开一点的距离,不要打得太火热。难道一升官,脸就要变?可是,想想又不对,从中午吃饭看又不像。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周之内就改得判若两人。最后张宏民得出结论,要么马主任将有重大调整,要么就是对自己心存看法。张宏民是个表面上大大咧咧干干脆脆潇洒豪爽之人,实际上是个敏感细致的人,喜欢在心里琢磨人和事,他决定这几天要好好观察。 第二天,张宏民有意无意地早早来到公司,他没有直接到办公室,而是先进门卫传达室。传达室的章老头是他的老乡,就问他:“张主任怎么来这么早啊?”章老头一直用以前的称呼叫他。
张宏民说:“节前有家报纸的编辑说给我寄了两张样报,过来看看。”说着便在橱柜的空格上翻找起来。实际上他第一天上班就收到了,他翻了一会,找到一份办公室订的《参考消息》,就站着看起来。章老头不失时机地拖过一把椅子,放到他屁股后面,他也没说声“谢谢”,就顺其自然地坐了下来。大约看了一二十分钟,他有意无意地一抬头,看到马主任的车到了公司门口的停车场,就走了出来。像是计算好的,正好与马主任迎面。在距离十多米的地方,他像第一天早晨一样,冲马主任招呼道:“你好早呀!”可是,马主任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回复他话,似乎像第一天一样,只是笑了笑,就径直往公司走去。张宏民一下子就愣在那里,他觉得今天一试果真就试出来了,看来马主任确实是对自己有了看法,节前的投票结果还是被他知道了。张宏民望着马主任的背影摇摇头,怏怏不快走到常吃的一家小吃摊前,要了一碗豆腐脑,半笼小笼包,闷闷不乐地细嚼慢咽起来。看来这人呐,真不能做违心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呀。此时张宏民就很后悔自己当时不该那么认真,不该显得很公正、公平,说到底他与牛科长根本也没什么交情,当时可能是出于一种同情,但更可能是出于自己潜意识里的眼红和妒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