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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此星辰(2)

时间:2014-03-22 15:13 点击:
在忍痛方面,我怀疑华人是属于斯多葛派的,都是生死场上打拚过来的,些许疼痛算得了什么。这大概和我们非常不信任吗啡类药物有关在肿瘤医院,打吗啡等于放弃所有希望,谁想和民国时代那些形销骨立的大烟鬼沆瀣一气
 
  在忍痛方面,我怀疑华人是属于斯多葛派的,都是生死场上打拚过来的,些许疼痛算得了什么。这大概和我们非常不信任吗啡类药物有关——在肿瘤医院,打吗啡等于放弃所有希望,谁想和民国时代那些形销骨立的“大烟鬼”沆瀣一气呢。我还是个实习生的时候,曾经造访过一个年轻的胃癌病人。她才四十出头,很安静,眼睛大大,整个人瘦得盈盈一握。我低头看了看病例,体重才八十磅,合七十二斤,而美国病人,最轻的也有她的两倍。过轻的体重和特殊的体质(人种不同,药物产生副作用也有差别,因体内的酶种类数量不同所致),带来用药上的隔阂和问题:医生总是掌握不好止痛药的剂量,太少了,没有效果,太多了,又出现大量副作用,昏睡,恶心呕吐,据说,比疼痛还要难忍。华人本就不太信任西人的止痛药,如此一来,更是满怀恶感。她丈夫告诉我,他们还没有放弃治愈的希望,他们在佛罗里达有一个给开草药的医生,时不时会飞去接受治疗。他说,她不能死,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他们是第一代移民,奋斗了半辈子,总算可以享福了,他绝对不允许她死。他常常反对她用止痛药,认为吗啡会让那神奇的草药失效,剥夺他们最后一丝治愈的可能。我心里并不以为然,我想的是,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你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无法忽略她二十四小时在病床上呻吟呼痛的样子——她偷偷告诉我,她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躺在熟睡的丈夫身边,这世上无一人她能够求援。女人的一生,生育,哺乳,重病,濒死,一次又一次,在极度寂静之中的忍耐。可是我能向她那强势的丈夫说什么呢?我送给他相关的书籍,委婉地向他进言,长期的疼痛会引发抑郁症,就算他不愿意放弃最后的希望,让他妻子如此忍受痛苦也只会让她的情绪越来越消沉,彻底失去求生的意愿。我们的大多数谈话都是在车里进行:我做完家访,他主动开车送我去地铁站,一路上,我绞尽脑汁地向他解释疼痛对人的伤害,告诉他如何和家里的半大孩子沟通,告知他们关于母亲的真正的病情。就像书里说的,汽车的车厢是专为敏感话题而设的完美环境:宁静,与世隔绝,交谈的双方可以清晰地听清楚彼此的谈话,却不用为目光要不要在对方脸上停留而感到尴尬。他究竟听进去了多少,我打从心底里感到怀疑。很快,寒假来临,被繁重的课业追赶了许久的我终于可以喘一口气:当然,开学之前也暂时不用再去实习。我不是没有想到过她,只觉得寒假很短,想要放纵,虽然死亡脚步匆匆,并不因为寒假而停止。开学后,我忐忑地打开病历,发现她因为病情危重,无法摄入食物,在小年夜被送到医院急诊室,在丈夫的强烈要求下,医院给她植入了胃造口管(G-Tube),当天夜里,她在医院去世。我至今无法形容我看到病历时的心情:最坏的可能性变成了现实,更糟糕的是,我有所预料,却只是掩耳盗铃地袖手旁观。这个结果对我们单位来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需要有人对此负责,至少作出解释。但是并没有人怪我:因为大家都觉得中国人大概是这样的,而我也只是个实习生。但我知道,这是我职业上真正的起点,一个要永远背负的污点。我去参加了她的葬礼,棺木中的她看上去陌生,另一个房间里,回放着她生前的照片,我在一群陌生人之间忽然泪如泉涌,无缘无故地哭了整整一个小时,那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她,极其美貌,极其温柔,仿佛在对我说:“现在好了。”
 
  以上是关于一个中国女人的疼痛的故事。硬币的另一面,是许多美国病人对药物的滥用。美国是一个药物滥用的国度——当然,中国也是,抗生素方面。不过,美国的精神类和吗啡类药物滥用的问题也许更加严重。有些病人只是对疼痛的耐受力低,记得在综合性医院跟着医生轮岗时,遇到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胰腺癌晚期,曾经是大学的橄榄球运动员。他对疼痛的耐受力很低,所以早早就用上了自助式注药泵,也就是说,他手里有一个按钮,觉得疼可以按一下,额外的吗啡溶液立即从静脉流入,不用呼唤医生或者护士。当然,按按钮的频率也有个限度,一般要等十分钟才能按下一次。结果,他一个小时按了一百多次(好在大多数都无效,不然已经死了),所有医务人员都吓了一跳。我跑去问他,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既然我已经得了这个病……哪怕一丁点痛,我都不想忍受。”他看上去仍然很强壮,和在酒吧里跟女孩子搭讪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作为一个社工,我理当教育他,警告他,像火烧屁股一样开始自杀风险评估和药物滥用评估,写病历,写报告,一层一层往上报备,但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好的,那你就不要忍受了吧。”总之,他那貌似玩世不恭的笑容,他的肌肉,他的病史……使我无法对他产生恶感。当然,还有一类病人,会拿自己的止痛药去卖,和邻居一起吸到迷幻,然后转身问我们要更多、更多、更多……在佛罗里达州,对吗啡类药物的法规极度废弛,许多医生和病人沆瀣一气,毫不负责地大开方便之门,以至于许多人在周末开车十几个小时到南方,来一次说飞就飞的旅行。这个就扯远了。
 
  美国社会持枪率很高,所以,做社工的,第一要防止病人饮弹自尽,第二要防止被病人开枪杀害。好在,当医疗社工,遇到第二种病人的情况比较少。相比之下,儿童福利社工才是高危工种,常有被儿童家长枪杀的新闻。我们时不时会遇到有自杀想法的病人。不论医疗多发达,重病带来的功能衰退终究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有些老头极其倔强,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退伍之后,就一直住在自己亲手造起来的砖头房子里面,眼看着一天天衰弱下去,无法再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却是打死也不愿意去养老院,更别提医院,或向自己远在外地的子女求助。而我们机构,除了提供医疗服务之外,并不提供二十四小时日常照料的服务。要雇人在家里照顾,那可贵了,每个月少则八九千美金,多则一两万美金,一般人都负担不起。我们只好问老头:“那你想怎么样嘛?”老头犟着脖子嚷嚷道:“把我的手枪拿来,马上解决问题。”我只是上班,可不是拍西部片,一听这话,只好坐下来做自杀评估和预防。毕竟,想到过自杀,和已经有了一个自杀的计划,那是不一样的。有了自杀的计划,还要有自杀的手段。比如服药死,要有药;上吊死,要有绳子。最常见的是饮弹死,谁家没有一两把枪。一般而言,女性偏爱服药,男性偏爱饮弹。白人男性的自杀率在所有群体里是最高的。老年人总体的自杀率虽然比年轻人低,自杀的成功率却比年轻人高上几倍。难道说这是生活积累起来的智慧?当我坐下来一本正经地和病人讨论他已经到了自杀行动的哪一步时,真有种极度荒诞的感觉,似乎我在和他一起制定着自杀的计划。有时候,我甚至不得不承认病人的想法不失其合理之处。在有着高度自尊心的病人看来,卧床不能自理的生活就像地狱一般,是对他/她人格的羞辱。有时候疾病的病程比医生许诺的长上了好几倍,病人等上帝等得极不耐烦,不知道这漫漫长路何时是个尽头。没有亲属的照料,垂死的生活的确毫无质量可言。病人如果有信仰,多少好些——想要自杀却又不敢,怕上不了天堂,大不了拉上组里的牧师陪我一起开导病人。病人如果没信仰,就有些麻烦。我只好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提醒他们专注于“内观”,而非外在机能的衰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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