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前夕,小妹实习与期末考核两头奔忙,女孩却交了男友,一股脑栽进恋爱里,经常跷班旷课,与她日渐疏远,不久便搬离宿舍。后来小妹听说女孩怀了孕,但对方已有家室,从此避不见面,某个晴朗午后,女孩自男人公司顶楼一跃而下,砰地脑袋开花,乌黑的发和着血散漫一地。自从女孩拎着行囊,眼眶含泪,向她挥挥手转头离去,小妹便感觉身上有道缝隙给硬生生撕裂,好似有什么被侵犯、被亵渎、被剽掠而去,从此亏缺了一块。离开宿舍前,打包时,小妹搜出埋藏于抽屉深处的小木盒,掀启,里头还静静躺着两人的秘密信物——那是她们为彼此剪下的第一撮发,掺和一起,象征永结同心、友谊坚贞不渝。她取出发束,推开窗,眺望远方许久,忽地松放指头,那发便像短促的黑雨簌簌飘落,随风逝去。
白色迷雾在狭小的室内漫开,小妹阖上书本,揉揉酸涩的眼皮。她渐渐明白,铭心刻骨的情爱并不存在现实里,那个风扇不停啪嗒转着的溽热盛夏,便是她此生最最贴近幻梦的一瞬,往后,再不会有这般纯粹得连世界都为之屏息的时刻了。
下午,电动门叮咚敞开,女人姗姗走进发廊,小妹转过头,两人目光交会,微微一笑。这天女人打扮有些不同,一身白色休闲服,脚底踩着运动鞋,仍是上等剪裁的名牌,但整个人感觉轻盈许多,像刚刚慢跑完或打了场高尔夫球似的。
洗完头,女人示意想顺便修个指甲,小妹搬来椅凳,坐在旁侧,把工具袋搁腿上,铺展开。女人素着一双手,不见那颗闪亮亮的六爪钻戒,小妹睇了眼,牵起她细瘦的指头,轻轻攥住,小心铲除指甲缝里的死皮,仔细磋磨边角,然后用泡棉抛光指甲面。女人罩着大帽ET,强劲的热风在顶上呼呼盘旋,她半眯眼,隔着机器面板,默默瞅看镜子。镜中小妹微低头,抿着嘴,专心修剪指甲,浓密的发丝垂坠两颊,脸蛋粉扑扑,泛着少女的光芒,她又剪了个新造型,女人打量着,似乎不管那种发式套在她头上都挺妥切、顺眼,一如秾纤合度的身材穿什么都好看。
青春无敌。虽说每个女人都年轻过,可一旦穷尽,便成了罪与罚,一粒深卡眼底的砂。嗅得男人开始蠢躁不安,女人又悄悄蓄长了发,且不时上美容院,试验层出不穷的新科技,离子烫、螺旋烫、银丝烫、SPA烫……还有八爪章鱼般将发束一卷卷吊拉起的陶瓷烫,当她惊觉发间冒出几根白丝,再加入定期漂染的行程,宛如一场接一场耐力与韧性的试炼,让她每每坐得腰酸肩麻、汗流浃背,脸妆都油花了,直到某天她在男人衣领上发现一根又细又软的发,方才彻底被击溃。这是一场不平等的竞比,无论女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与时间匹敌,那女孩不过同小妹一般年纪吧,她猜测,肌肤滑嫩,气色红润,一甩头,乌溜的发便像整座幽邃的黑森林轻轻款款、窸窣窸窣窣地摆荡着。
几经波折,昏天暗地的争吵,不知为何,最终男人回家了,却只剩副躯壳,整个人变得阴沉、倦懒,仿佛也瞬间衰老好几岁。给甩了吗?还是受不了小女孩的娇纵与无知?女人暗自困惑,那段时日,她顿失战斗的靶的,心里空空落落,不知该庆幸抑或觉得屈辱,渐渐她发现,头顶发旋的缺口愈来愈显露,发质也格外脆弱、易断裂,不久便听见男人开始向她抱怨,说浴室排水孔每天总有捡不完的头发,害水管老阻塞不通。
女人感到惶恐、焦虑难安,仿佛得了某种不治之症,有时连作梦都不禁浑身颤栗,她清楚意识到,自己手中的筹码愈变愈少,一如顶上不断干枯、凋萎的毛发,永去不返。这些年,女人什么造型都扮饰过,长的、短的、顺直或曲鬈的……随着剪落的发丝,青春便这么一绺一绺飘逝了,她一直活在别人眼底,镜中的自己却愈来愈陌生,像另一个人似的。
女人怔望着镜子,端详好一会。早上她同男人走了趟事务所,办妥离婚手续,过程极平和淡然,就像喝了杯温热的晨间咖啡,身心顿时舒坦许多。女人什么都不要,财产、小孩、家庭、婚姻、爱情……这回她全要卸下,除了自己,其他都已无关紧要。
“今天我想剪头发。”女人忽地对镜子说。
“噢……有指定设计师吗?”坐在椅凳上的小妹抬起头,有些诧异。
“你头发都谁剪的?”
“……我自己剪的。”
“那就你来帮我设计吧。”女人轻握小妹与她交叠的手。
门口的彩色螺旋店招不停回绕着,如梦似幻的发廊里,吹风机哄哄作响,发丝像深黑、红褐或紫铜色的羽绒轻轻飘转,洗发精泡泡香香凉凉悬浮空气中,有人悠哉地翻阅杂志,有人阖眼冥想,还有的忍不住打起瞌睡来。小妹抖开大围巾,替女人系上,像个纯熟的设计师,操起理发刀,一缕一缕,喀嚓喀嚓裁剪了起来。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畸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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