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芙萱,1976年生于台北,现居淡水,从事文字工作。著有《人间恋欲》、《骨》等。
数台吹风机和大帽ET哄哄作响,一蓬蓬黑亮、赤金与棕褐色的发丝给耙成棉花糖球松松软软荡曳空中,抒情乐章从四方音箱缓缓飘泄,衬着清泠的流水声,蒸气机不时窜起白蒙蒙的烟雾,把客人额角沁出一丛丛细密的珠沫,各种牌子的香水自颈脉和腋窝悄悄散出,百合、玫瑰、樱桃、佛手柑……混杂着洗发精、药剂、油膏与发丽香的味道,糖丝般甜甜腻腻萦绕空气里。
“小妹,劳点!”
听见设计师的叫唤,躲在休憩室偷闲的小妹随口应了声,快速浏览完小说段落,把书页折角、阖上,顺手捻熄指间的烟头,匆匆走出房间。小妹是发廊里年纪最小的学徒,负责替客人洗头按摩,做设计师的助手,以及打点所有的琐碎店务,她平均一天得洗二十来颗头,纤瘦的十指显得骨节格外突出,幼嫩的肌肤常年让清洗剂和药水泡得烂皱,苍白的指甲修得方方钝钝,指缝岔裂,尤其冬天碰着了冰水,总要忍受一阵刺骨麻痛。平日趁工作空暇,小妹便窝踞休息室的角落,歇歇腿,悠哉地哈口烟,一面啃读罗曼史小说,那为她枯燥的生活带来一丝慰藉和乐趣。
小妹挽着毛巾,招呼客人入座,递上茶水与杂志。女人手中挽着驼色鳄鱼皮包,脱下雪白的软呢外套,交给小妹,再解下耳垂与颈项的珍珠坠饰,收进包包里,然后端坐在红色沙发椅上,两腿敛紧斜欹地面,脚底蹬着一双亚麻色菱格纹高跟鞋。小妹替她围上防水布与毛巾,小心卸下发际间的水钻扣夹,女人身上的行头让她想起了童年时玩的纸娃娃,仿佛是从时尚杂志里任意裁剪下来,可以随心所欲地拼贴、扮装。
小妹在手心挤上适量的洗发精,开始挲揉起来。这女人是发廊近来的常客,自从让小妹洗过一次头,往后便指定要她眼务,女人外表虽有几分高傲冷漠,但小费出手阔绰,小妹洗起头来也就分外卖力、周到。
女人慵慵懒懒地翻拈书页,随意地浏览当季精品资讯。清凉的洗发精掺着水搓出细致稠密的泡沫,一朵皑白雪花团绵绵柔柔罩在女人头顶上,淡爽的薄荷香氛飘散了开,沁人心脾,丝丝清新甘凉催促着发根毛囊舒张。小妹屈曲指节顺着发流轻匀地爬梳,以指尖细细抓挠每一吋头皮,左右交互轮替,然后将发束给盘在顶上,使指腹用力抻揉、摁压,反复画着小圆圈,一面弹琴似的扣击脑盖,啪嗒啪嗒作响。
“力道可以吗?”小妹例行地问。
嗯。镜中的女人没抬头,只是轻声应和。小妹将泡沫捋干净,重新挤了洗发精,进行第二次的清洗。头部有上百个穴点,神经末稍汇集,有如缜密通达的隧道,牵引着身体各处官能,十分纤细敏感,小妹摸熟了重要穴位,本能地操练十指,从额角的太阳穴开始轻轻按捺、打旋,用拇指来回滑动耳廓后方的听宫穴,再顺势拉回头顶的百会穴,敲敲点点,一路游走至颈椎两侧的风池穴和天柱穴,徐徐推挼着脑勺骨。
白皙的泡沫不断膨发、胀大,湿湿滑滑浸濡着头皮,成千上万的孔隙瞬间绽放开,像用力呼吸似的,渴求被润泽、被滋养、被浇灌。女人不禁微微眯起眼,顺随小妹的手劲悠悠摆晃,感觉平日沉甸甸的脑袋顿时轻盈不少,习惯性的偏头痛似乎也稍稍缓解,忽地她的眼眶莫名温热起来。小妹一面洗着、搓着,思绪也发泡般飘飘欲飞,她突然忆起昨夜与男友一同洗泡泡浴、互相打水仗玩的情景,白绵绵的泡沫自澡缸盈溢了一地,水花像流弹四处砰射,两条鳗鱼样滑溜溜沾粘肥皂沬的身子在浴室游来窜去,水流哗啦哗啦,尖叫和嬉闹声嗡嗡地回荡着。幼稚的男人……小妹下意识勾起嘴角,轻蔑地噗嗤一笑。稍闪神,一小撮白沫便蹦地脱弹出,喷溅到女人削瘦的锁骨上,像飘谢的花苞缓缓滑入胸膛,女人张眼,抬头,镜里两人四目相觑。
“啊,不好意思。”小妹旋即伸出食指,掠过她温软的胸脯,小心勾抹干净。
滂沱的水柱奔泄而下,瞬间将泡沫冲刷殆尽,一股暖流漫开额顶,涮过耳际,温温润润荡涤着发丝。小妹一面浣洗,忍不住多瞟几眼,悄悄打量着女人。女人安静地仰躺,两腿紧紧密拢,双手交握于平坦的肚腹上,搽了香槟色蔻丹的十指修得细长莹润,右手无名指圈着一颗两克拉白金六爪戒,璀璨的钻面折散出剔透皎洁的色泽,有几分刺眼。
“水温可以吗?”小妹问。
嗯。女人依旧双眼闭阖,面无表情。她的五官细致小巧,打上厚厚一层粉妆的脸蛋看来匀净平滑,虽然保养得宜,但若仔细检阅,些微垂坠的眼尾、略显松塌的眼泡,还有弹性疲乏的嘴角,多少读得出年纪。差不多三十六七岁吧,小妹猜想,不,卸了妆或许超过四十也说不定。
把润丝精彻底冲净后,小妹拧干女人的头发,轻轻淘净耳朵,从蒸箱取来一条热毛巾,熨压发际,然后敷在额顶,停留数分钟,再利落地将发束包裹起来。
***
打烊后,同事们陆续离去,铁卷门半掩,招牌已揞熄,只点着一盏日光灯。小妹独自待里边,继续未完的工作,将整篮毛巾洗过、烘干,再在水龙头底下把满满一桶黏腻的发卷刷干净。
扫完地,小妹旋开护手霜,挖一大勺,搓摩双手,仔细蜡过每道干裂的指缝。发廊里静静荡荡,有些孤寂,小妹呼喝一声,只听着自己滑稽的回音,她突然心血来潮,扭开唱机,点播摇滚电音,坐上设计师专用的恰山椅,嘎啦嘎啦环绕宽敞的室内滑行,玩了一会,又觉得无趣,便跃上红色美发椅,舒适地瘫躺软蓬蓬的沙发里。
一面面冷阒的镜子默然伫立,发廊宛如玻璃迷宫,折射、叠映出数个不同角度的自己。小妹怔望着镜中疲惫的容颜,一脸油光,满头乱草,还有两丸凹陷的熊猫眼,日复一日贫乏的生活令人身心困顿,她每天磨跎度日,日子却像发丝琐屑拉遢细数不尽。什么时候才能熬成设计师呢?小妹叹口气,旋即甩甩头,不,不要做设计师,她不想一辈子哈腰服侍人,摸咬手的染剂,闻刺鼻的药水,清着永远扫不干净的头发,有一天她也要坐在这尊贵的沙发椅上,让小妹替她吹头,用套着钻戒的纤纤五指从皮夹镊出两张钞票,大方地分送小费。
做了片刻白日梦,小妹掞掞腰,打个呵欠,从铁柜拿出一颗假人头,开始练剪。这是本周的作业,明早还得让店长验收成果。一管白炽炽的日光灯下,假人头披着乌黑发帽,鼓着浑圆大眼,生硬地挺立脚架上,小妹手握发剪和梳子,端详着,比划着,构想该如何落刀,她闭上眼睛思索,脑海便迷迷蒙蒙浮现另一幅既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愈来愈清晰……那是张有血气温热的脸,睁着一对眯眯的桃花眼,目光清泠,眉睫弯弯,看起来总像在微笑着似的。
女孩曾是她最要好的姐妹。那年她们还就读建教合作的美容班,实习时恰巧被分派同一单位,下了课,两人囫囵塞几口面包,或分食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然后骑车互载赶赴发廊,收班再一同拖着疲累的身躯返回宿舍,每天腻在一块,彼此照应起居,感情瞬间熟络起来。那时当一名出色的美发师是她们共同许诺的愿望,虽然日子奔波劳碌,薪水微薄得可怜,却一点也不感觉苦,假日,她们俩经常窝在宿舍里,扮家家酒似的操演吹风和上卷的技巧,甚至不惜出借自己宝贝的头发,让对方练刀试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