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生中充满着无休止的争吵,充满着毫无意义的也是莫名其妙的谩骂。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全爱骂人;而骂得最凶和最不堪入耳的是废品检查员和包工头。买卖人、牧师和教区长老也都骂人。现在她至少也该感谢上帝让她的两只耳朵几乎完全聋了,再也听不见那些骂人的话了。
拉克斯奈斯如此宽广的叙述,让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漫长,苦难的微不足道。因为,这个老卡达竟然把什么都忘记了,她不记得自己的一生到底有几个孩子,也不记得年轻时候的情人了。时间,这把残酷的雕刀,竟然让这个老太婆有了同上帝接近的机缘和品质。说到底,作家在这里究竟想要写些什么呢?不死的精神,还是永恒的命运?人的生活方式,人的生命结构,人性的深度,以及人在生活激流中那种平静的外表,是否都是世界的沧桑之谜?抑或,小说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
现在,老卡达聋了,失聪也许是上帝对她的最后一次眷顾。
她这一辈子的大大小小的事件,就像这些青鱼似的无声无息地从她的手里滑了过去。她连她年青时候的情人都不记得了,她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她和她的丈夫一同在东方的某青鱼公司里干过活。他们有过一幢紧挨着峡江的小屋子。她生过孩子,生过不少孩子,好容易才把他们抚养大了。关于自己的孩子,她只记得——他们出现过,又走开了,她连他们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
但她却牢牢地记着对青鱼的等待。青鱼终于来了,在她九十岁的时候,她的衰老的身躯里,竟又淌出了绵绵不绝的力气,那就像时间的游丝一样,细弱绵长,却又不绝如缕,她惊人地把那难以想象的气力,从她那快要断折的脊背里挤出来。那弯到不能再弯的脊背,一定是人类母亲苦难的犁钯,它要深深地插在文学这肥厚的土壤里。
于是,当老太婆拿着刮鱼的刀子,跟妇女们站在盛着闪闪发光的青鱼的桶旁,将她衰老的脊背,加入到那“一会儿弯曲、一会儿伸直的背脊构成的起伏的波浪”中时,令灵魂震撼的描写就出现了:
有一个长了满腮胡子的男人,刚从海上回来,走下码头,就在老太婆跟前站住,他嗅了一下鼻烟,说:
“妈妈,回家去吧。”
可是老妇人没有听见。在他重新对她说了一遍的当儿,她又打发了几条青鱼到另一个世界去。
“妈妈,我们回家去。唉,老太太,见鬼,快半夜了,你会连站都站不住的!”
可是老妇人对这世界上的一切骂人的话都不再理会了。她继续刮洗着青鱼。
“老太太真不理睬我吗?”那男子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就大声喊道:
“够了,你她妈的穷忙!趁你的两只脚还支持得住,早些停止吧!”
他见老太婆既不听他的劝告,也不听他的命令,实在忍耐不住了,就抓住了母亲那双可怜的、衰老的手,夺下了她手里的刀子。老太婆这才向他转过身来,尽管就她来说,这是很困难的,并且用她那双恍惚失神的眼睛望了望他,像被一个“小孩子”的淘气行为弄呆了,终于严厉地说道:
“把刀子还给我,希古!”
“见鬼啦,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妈妈?”他说着,试着把她拖走。
可是老太婆抵抗着,她拼命地抓着桶边。那只鱼桶翻倒,滚到下边去了。
“趁你还活着,回家躺到床上去!唉呀,你这个老糊涂!要知道你已经九十岁了呀!你就是从床上爬起来也不容易呀。让我来扶着你吧。”
在这里,我必须大量地援引小说的原文,是因为我不能不珍惜这些简洁也是吝啬的文字,它呈现的每一个场景,都在证实着无数生命里真实的存在。《青鱼》的浩瀚,正是因为它有着最朴素、直接的象征,它抵达了事物本身,创造了无与伦比的生命力的坚韧。“老太婆悲伤地哭泣着,拖着两条腿,在雨中穿过了市镇。”这位九十岁的人类母亲的哭声,像孩子们的声音一样响亮,她的委屈,她的悲伤,让我们终于止不住酸楚的眼泪。拉克斯奈斯用这响亮的哭声指给我们,青鱼有一天还会消失,因为老太婆说:“稍许等一等,希古……听我说,儿子,别拿走我的刀子,要知道今天一分钟也不能随便放过呀:青鱼来了呀……”幸福与希望是转瞬即逝的,在漫长而古老的等待后,老太婆的生命之力催人泪下。
拉克斯奈斯在这里,表现了杰出的控制小说叙述张力的才华,他让老卡达的小儿子“希古里昂”,以一个贫穷的渔夫的态度,出现在小说的结尾。儿子的善意的粗暴,让我们有机会看到了老太婆把一生的悲苦都哭了出来。她的记忆,她的悲伤,她的苦难,仿佛都在一刹那间复苏了。
儿子却一句话没有回答。他跟在她后面把她撵回家去。老太婆弓着背,迈着小步,沿着江岸走去;帽子从她头上滑了下来,一路上她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委屈的呜咽声里夹杂着从胸膛深处发出来的嘶嘎声,过了一会儿,老太婆就放声大哭起来。她又一次站住了转身向着儿子,噙着眼泪说:
“上帝永远也不会宽恕你的,希古里昂!……”
这个可怜的九十岁的老太婆从胸中发出来的这声沉痛的绝望的呻吟,就像是把整个大地的悲苦都倾吐出来了。
可是儿子对她的呻吟丝毫也没有加以注意,老太婆悲伤地哭泣着,拖着两条腿,在雨夜中穿过了市镇。要知道老年人哭起来,也像孩子们那样哭得又响亮、又伤心的。
从对峡江边上这个渔村的整体描述,到对老卡达一生经历的简短的交代,再到青鱼来到时令人震撼的场景描写,最后,又将镜头对准在雨夜中穿过市镇的老太婆那使人心灵震撼的哭泣,在仅仅六千字的字幅里,能这样频繁地转换叙述视角而丝毫也不纷乱,并且让人感到,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觉般地降临,我认为,这一定、也无疑是只有超一流的作家才能做得到的事情。
虽然,拉克斯奈斯像一个技术高超的摄影师,自由地在时间与空间之间穿梭、拉伸、转换着他那捕捉人间“场景”的镜头,但是,这个高超的“摄影师”,在越来越接近他“镜头”里的世界时,却越来越无法忍受那“镜头”的冰冷。他隐藏在那只镜头背后的“文学的眼睛”,或者说,那种饱含上帝般目光,使他终于无法克制地要流下滚烫的泪水,而他也终于忍不住要扔掉那冰冷的“镜头”,去直视那苦难世界里让人悲怜的人们了。悲悯,这个词再次携带着神示的能指,在我的周身奔涌。
但是,我笃信,超一流的作家从不肯轻易地就泄露自己的深情和绵长。所以,一般的读者,却可能常常无法一睹那顶级作家宝贵的情怀。加西亚·马尔克斯,就几乎从不让自己的深情流淌到人物的幽默之外。他常常是一边说着隐喻十足的句子,一边将他的深情,深藏进人物的惹人发笑的言行里。只有不被他魔幻的形式吸引的读者,才可能直接看到他的“深情”,看到他对自己的人物那深长的爱与同情。即使是最古怪而狠心的菲南达,马尔克斯,都不忍让她死得过于悲凉,他写了那么多让读者暂时忘了悲伤的句子,来分散读者的忧伤,冲淡死亡的荒凉。所以,可以这样讲,马尔克斯是用魔幻来消解与转移他偷偷藏进《百年孤独》里的深情,显然,这是一个不想让人看到他过于怜悯自己小说里人物的作家,他用魔幻的外衣,转移人们的视线,让人们在读他的小说时,因那外衣的光芒或复杂而被引开他深情的注目,从而,令读者在读过很久之后,才回味出他的隐秘的忧伤。
拉克斯奈斯自然也会是这样。他深情的闸水,是被阻拦到极高的限度时,才让它倾泻而下。实际上,这也是所有小说产生张力的最有效的方法。那些优秀的作家,一定都懂得怎样控制他们的深情,因为流露的越容易,也就变得越廉价。但是,与马尔克斯相比,拉克斯奈斯采用的方法显得老实而古旧,他只是依靠自己的不懈努力,保持同其笔下世界的时空距离来阻止自己过早地沉浸到他的人物世界里。他尽可能冷静地、客观地瞩目着他所悯怀的人间的“场景”,直到他终于无法控制地拉近了焦距,将镜头对准了他最动情的某个人间的细节,这时,他才终于酣畅淋漓地让他可怜的老卡达,像孩子一样响亮地哭泣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