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郊区的一家农家乐订了五桌酒席,家乡来人了,我的朋友也到了,父亲的老哥老姐也请了。一切就绪,才对父亲说,诗人多事,把出书的事告诉大家了,看来首发式,等不到明年了。诗人已经在父亲的心里留下了好印象,父亲虽然不大情愿,还是同意了。 那天,下起大雪来,没有预兆。诗人开车送父亲到农家乐。现场很热闹,大门口挂了一块大大的横幅。父亲下车时,候在门口的人们都鼓起掌来。父亲看见了朋友、子女,然后,他看到了家乡的客人。有那么一瞬,他的脸上露出了不快,但马上恢复了笑容。他抬起头,朝天看了看,嘴里默默地念了一段什么后,就招呼大家入席。在中间的酒桌上,早摞着一大摞父亲的书,它们成圆形摆放,一层层的,像只蛋糕。这是我几个姐妹的意思。父亲坐下后,看着那摞书,发了一会儿呆。这时候,诗人别具一格的主持开始了。他说,你们看到了么,这雪,气象预报上没有说吧,大伯早在几个月前就预料到了。所以,大伯说,这次宴会要早点结束,迟了,恐怕大家都回不了家了。大家都轰然大笑起来。我发现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诗人在讲了一大堆称颂父亲的话后,就请父亲说一说这本书诞生的经过。这时候的父亲,似乎心不在焉,他站起来,满脸通红,双手发起抖来。“看书,看书,全在书上!”说完这句话,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仿佛天空中响起一个响雷,大家用力地鼓起掌来。接着,人们一个个过来向他敬酒。我早与大家打过招呼,不能说与那个字有关的词。不过,酒过三巡,人们的脑子渐渐迷糊起来了。 父亲对我说,时间不早了,去看看雪,是不是小下来了。我去看了看,果然小下来了。父亲说,好结束了。我说,才一半时间呢,菜都没有上齐。父亲说,要不,让小赵先带我走,你代我招呼好了。我说,诗人怎么能先走呢?父亲的脸色严峻起来,你去跟他说,他会带我的。我只好把正在敬酒的赵诗人叫了来。父亲把嘴凑到诗人的耳朵边,说了几句话。诗人说,不成不成,您怎么能先走呢! 我看见父亲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父亲的酒开始还很节制地喝,渐渐地放开了。“大师”“伯温再世”这些词语混合着酒精的魔力,开始在他头脑中发酵、膨胀。迷幻中,父亲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酒席中间,他似乎正飘浮于五彩环绕的云霞中,仿佛勘破了人世间的一切,而天下所有的秘密全在他的眼前展露,所有围着他的人的运命全掌握在他手中。他大声地宣讲起他的理论,随意地指着某个人,说他的前生今世。听懂的,听不懂的,讲对的,不对的,都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有人说,大伯鹤发童颜,真是诸葛再世啊。父亲眼一白,说:“什么诸葛再世,诸葛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准,不能算同道中人。” 有人说,是啊是啊。 “哪能像我,我能破解自己的命。” 家乡来的一个堂侄,这时候,也站起来说:“对对,我小叔是什么人啊,他,肯定会长命百岁,福、福如东海……” “呔——”父亲沉了脸,怒斥道,“什么长命百岁,运命自有天定,轮得到你说么?” 堂侄忙说:“小叔,我不懂的,我只晓得你看的风水真准,你好人有好报的,你肯定寿比天长。” “你胡说什么!” 我忙让别的堂兄拉住了他。 “要说我们那旮旯,小是小,倒真是块风水宝地啊,要出人,要出人的。” 我吊起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我让父亲先回去。因为外面的雪在小了一会儿后,更加大起来了。 然而,形势急转直下了,敬过酒的人,又开始了第二轮进攻。大家的嘴里都由“大师”“大器晚成”,改成了“青松不老”之类的。那些词语无疑像一枚枚毒针,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父亲的要害。父亲在与命运的争斗中节节败退。开始,他还勉强应付着;后来,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对了。我忙着劝大家歇一歇,歇一歇。可是,已经控制不了了。人人争先,个个向前,仿佛不与父亲碰上那么一下,不说上一句吉利的话,就要吃亏一样。最后,父亲完全像个木偶人一样,只傻笑,来者不拒了。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的,把头凑到我身边,说,真好,真好啊。来,我们爷儿俩也来一杯,真痛快啊! 我像坐过山车一样,也迷糊起来。这样多好,多痛快啊。我就放开喝起来,我确实有点累了。酒宴终于结束了,父亲没有事,尽管脚步凌乱,但还清醒着。他与人们一个个握手,叫着人家的名字,说着含糊不清的话。末了,必把左手抬起来,做一个与人告别的手势。 我把他与母亲送到家里,雪越来越大,也许明天会出不了门。这样也好,索性下得再大些,把所有的都封住,这样,多痛快。有多少时间没有完完整整地呆在家里了!很迟了,我随便洗漱了一下,即上床沉沉睡去。终于结束了,谢天谢地!我沉入了美好的梦乡中,似乎浮游于江水中,可是,一个浪头扑过来,把我淹没了。我惊醒过来,客厅里,刺耳的电话铃响个不停。果然是父亲出事了。我跌跌撞撞赶到时,姐妹们都围在父亲的身边。母亲在抹泪,说父亲睡过去了,叫不醒了。我说,赶紧送医院啊。母亲说,他不肯呢。他睡的时候,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随意动他的。我才发现,在父亲的床四周,点着七支蜡烛,整个房间烟雾弥漫。父亲就那么笔直地躺着,脸上盖着一张黄表纸。我凑近前去,见父亲气息微弱,我叫了一声,又叫一声,眼泪就涌了出来。 “妈,拿掉这些蜡烛啊。”妹妹说,“慌兮兮的。” “老头说过的,不好动的。” “哥,你来拿。” 我说:“你们出去吧,爹没事的。” 姐妹们听了,赶紧跑了出去。 我被熏得泪流满面,咳嗽起来。奇怪的是,我没有一丝害怕,仿佛这样的场面早就经历过,仿佛等待这个时候已经很久了。 我看了看紧闭的门窗,父亲是真的睡着了。只有熟睡了,他才不会呛。但黄表纸还在有节奏地颤动,父亲也许正在做着美好的梦吧。我轻轻地站起来,吹灭了一支又一支蜡烛。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我转过身去,一张带着点儿古怪笑容的脸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