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重展笑容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他的客厅已大变了样。在靠窗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佛龛,供着一个观世音菩萨。客厅里没有了一丝草药的蛛丝马迹,案头的书全换成了竖排的命理书。那本老旧的书就摊开在书桌中央,几乎翻烂了。他又开始跑出家门,十天半月的不见他的影子。后来,他回到家里,闭门不出,逢到初一十五,就在观世音像前点上三炷青香。他像一粒蚕卵,蛰伏于客厅里,似乎在积蓄破茧的能量。母亲很高兴,告诉我们,父亲终于安静下来了。但不久,一些穿着奇异的人上门来了,父亲关上门,与他们窃窃私语,母亲把耳朵凑到门缝里,也听不到半丝清晰的内容。又过一段时日,有人持着一张张便条,上门来让父亲看相择日。再后来,父亲开始接受邀请,上门去踏勘风水。他最欢喜的是奔波到深山老坞里,借为人家看阴基的机会,了解村子的来龙去脉,研究山势走向,标注龙潭富穴,来对应村子里已经发生的事。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一门既高深又神秘的文化,开始根据自己的经验写起书来。他有一个理想,有生之年要出版这本大作,他觉得我能帮他实现这个宏大的目标。 我对他的事业不感一点兴趣。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神秘莫测的符号,让我头痛不已。我渐渐地疏远了他,借口忙,不再按规定的时间去看望他。 他变本加厉,谢绝一切来往,整天趴在窄小的书桌上,吞云吐雾,冥思苦想。母亲说,他的身体就是那一年开始垮掉的。他原来有一个好习惯,饭后去公园里散散步,自从写作命理学后,不再去了。 这一年,父亲的气愈急了;到后来,上四楼都要花十来分钟;终于他躺不下去了,只能坐着。这时候,才打电话让我们送他到医院。一查,很严重了,有好几种病,最厉害的是肺里生了几个泡,不得不住院。这就苦了我,三天两头地跑。当每天的住院清单发下来的时候,他照理要骂上几句,说这些药没用的,吸氧对他根本是浪费。他一再要求出院,他说,医院算什么,靠的是仪器,现在我晓得病情了,我用自己的药,远比他们的好。我私下里问医生,医生说,手术是不能动的,这么大年纪了。那么,我说,如果气泡破了呢?医生说,那么就动手术。我说,不如现在动,一劳永逸啊。医生说,这么大年纪了,不能动的。我终于听出来了,父亲就这样了,挨一天算一天,就等着那气泡嘭一下了。 “如果不感冒,不用力呛,就不会有大问题。”医生说,“不过烟酒是不能碰了。” 但出院后,父亲一如既往,什么也不戒。他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的,医生算什么?就说烟吧,我一抽,呛出来了,就好受些了,不抽,倒更难受呢。我们力劝了几回,见没有效果,也渐淡了。 母亲却受不了。有一天,与父亲大吵起来,起因是她想把原来的客厅变成她的卧室,她发誓再也不与父亲睡一张床了。酒气、烟气、胃气,谁受得了啊!母亲嚷嚷着。 父亲妥协了,他搬到自己搭建起来的小阁楼里。那个小阁楼凌空架在楼梯的上空,用两根钢管作为支柱,全部用木料建成。它不属于房子的结构,而是额外做出来的,仿佛一个长方形的一边,多出了一只小小的翅膀。这是父亲为我的儿子搭建的。儿子读小学的时候,一家五口人挤住在五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根本没有写字的地方。父亲就想办法,在靠楼梯的一面墙上敲出一扇门来,建起这个阁楼,使它与整个房子连成一体。现在,孙子曾经写字的地方成为他的卧室兼书房了。 阁楼很小,铺了一张床后,几乎没有空间。这时候,父亲的才智又发挥出来了,他在靠墙处固定住一块30厘米的木板,作为书桌。人坐在床沿上,就着木板看书写字,还挺舒服呢。问题是身体活动的地方太少,坐着,就像一尊雕塑。 然而,父亲很舒心,没有了母亲的聒噪,他可以全身心地扑入到他的宏大事业中了。 那块木板上,堆起了越来越多的古书,母亲也不晓得这些书是从哪儿来的。印象中,父亲很少外出,在关紧了那扇小门后,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与世隔绝了。 父亲变得越来越与众不同,他似乎在那些充满霉菌的古书里发现了人生的某种大隐秘。有时候,他连饭也不下来吃,任凭母亲不停地呼喊和敲门,害得母亲慌忙给我们打电话,以为出了什么事。往往在我们赶到时,没等敲门,父亲就把门开了一条缝,像个孩子似的一笑,伛着腰,下来了。我们发现他的身体越来越消瘦,不过,精神还算不错,除了不间断地呛。这让我们不得不对母亲的话产生怀疑。我们觉得,只要他的身体没有大碍,他的爱好是不能随意去剥夺的。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试着与父亲沟通,但我发现已很难与他沟通了。他似乎陷入一种谵妄中,许多话前言不搭后语,更多的像在自言自语。而且,话语中越来越多地出现一些让我不舒服的关于命运的解释。我虽然什么也不信,但心里的暗示却非常强烈,我往往这样认为,我的某一个成功,是建筑在某一个痛苦中的。反过来说,我的亲人的某个痛苦或者不幸,却是我成功的源泉。我还不愿意听到诸如“我真苦啊,我活不长了”之类的话,我觉得,这样的话讲多了,命运真的会照你的意愿走的。也许这方面,我就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父亲动不动就说这样的话,什么时候,你有一个关口,要当心;几时,不能出远门;几月里,要防小人伤害。我越来越露出厌烦的神情。谢天谢地,父亲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快,这说明他的脑子还没有糊涂。 “记住,”父亲递给我一张纸,说,“看清了没有,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那是冬天最冷的一天。入冬来,天一直没有冷,我们都觉得会是暖冬了,然而父亲说,今年要大冷,还要下大雪,雪要堆得连车子也不好开。我们都笑了。 那天我看过父亲的字条,非常生气,这竟然是他的遗嘱。其中有一条,说他的所有存款,已经存在合作银行了,他打算把存折交给大姐保管,而密码就记在纸上,只有我晓得。他说,以后你们到老家上坟去,所有费用都从存折里出。这完全是一记闷棍啊,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可是我无从反驳。过了好久,我才气呼呼地说,妈呢,妈你不管了。他说,不是有你们吗?就在我想把纸条塞进口袋里的时候,父亲一把夺了过去,拿出打火机来烧了。 我越来越不愿意去父亲家,可是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在絮叨了,说你这么忙啊。母亲说,到时候来家走走吧,劝劝他,他现在都有点神经质了。还有,他让你整理的东西,有没有打到电脑上去。这样一说,我又内疚起来,可是,我实在没有兴趣弄他的那些东西。我就请赵诗人帮忙,校对父亲那蟹爬样的文字。我对他说,父亲有许多老古的书呢,到时候,我又没有用。赵诗人才勉强答应了。 我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妻子,妻子还算通情达理。她说,爹这样,顺他好了,但办还是要办的,为什么不办啊?要好好办,不要在家小弄弄,混淆不清的,该发的请帖还是要发,几个姐妹也是客人,也发一张去。当然,我们可以换个方法,不要让爹晓得。你好好努力努力,帮爹的书印出来,他那么多钱,还不如用掉点安耽。然后,弄个发行式,以这个名义请大家。多么贤惠的妻子啊!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让出了书桌,为赵诗人端茶递烟,精通汉字奥秘的赵诗人,在绞尽脑汁地弄了两天后,似乎被那些奇崛的文字组合折服了。他不停地吞云吐雾,沉湎其间,不时大呼过瘾过瘾。后来,他干脆向单位请了假,整天整天地窝在父亲的阁楼里,他的妻子打电话给我,说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电话也不接?对诗人的怪诞行为我担起心来,我觉得,他是陷入了父亲设计好的漩涡里了。时间久了,我又怀疑起来,觉得父亲正把什么重大的隐秘传授于诗人。在那些寒冷的冬夜,我陪着母亲坐在客厅里,看着无聊的电视,听母亲唠叨父亲的一些不可告人的荒诞不经的故事。终于有一天,诗人说大功告成,只剩下那些图案的校对了。诗人胡子长了,头发蓬乱得像一团秋天的草皮,然而容光焕发,两眼炯炯有神。“无法校对,不能校对,照搬不误,线条的粗细也不能更改。”他一连串吐出这些词语后,就抱着那沓稿子跑出去了。接着,父亲也下楼来了,他神情疲倦,像一只衰老的蚕吐尽了最后的一缕丝。但他的思维从来没有这样的清晰过,他说:“老太婆,我饿了。”
书出来了,印得不错,装帧也很合父亲的胃口,古色古香的封面上,有一条龙若隐若现。父亲全权委托于诗人。当然,数量上,我控制住了。照父亲的意思,至少印他个三五千本。他看过小摊上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觉得他的这本书,肯定会引起轰动,广为流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