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的《红鞋》被认为是一篇富有浓郁忏悔意识的童话故事。忏悔意识在西方文化中源远流长,《圣经》被称为“救赎文学”,其“原罪”观念令忏悔与救赎意识在西方文学里广泛铺陈,产生了忏悔文学。有学者认为,具有忏悔意识的作家往往能够走入更深的人性层面。安徒生栖身于牺牲与救赎的十九世纪,他的童话带有浓厚的忏悔与救赎思想,其探询灵魂生命的语境往往能让人久久回味。在《红鞋》、《最后的一天》、《踩面包的姑娘》等作品中,处处流露着作者对灵魂的叩问。惩恶扬善和劝人皈依上帝是《圣经》故事的一个基本主题,也是安徒生童话着力阐释的一项主要内容。以“忏悔意识”为切入口,通过比照《圣经》故事寓意来探询《红鞋》的思想维度,将能更客观地评价安徒生童话的宗教情感。
一、红鞋之恋与盐柱之憾
《红鞋》表述的忏悔与救赎思想颇具代表性。故事源于作者儿时的回忆,安徒生的父母虔信上帝,在浓郁宗教氛围中长大的安徒生从小被教导了祈祷的方式及禁忌。
“牧师把手搁在她的头上,讲着神圣的洗礼、她与上帝的誓约以及当一个基督徒的责任,她心中只想着她的这双鞋。”“当珈伦跪在圣餐台面前、嘴里衔着金圣餐杯的时候,她只想着她的红鞋——它们似乎是浮在她面前的圣餐杯里。她忘记了唱圣诗;她忘记了念祷告。”安徒生将自己儿时的身影投射到了小女孩珈伦身上。物质上的享受、他人的称赞和自己照镜子时的满足感使珈伦骄傲起来,并因此迷失了方向。“你们祷告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伪善的人,爱站在会堂里和十字路口上祷告,故意叫人看见。”显然,珈伦违背了禁忌。这双代表物欲的红鞋,不仅使她从心智上看轻了作为一个大孩子本该坚守的信仰,更在行为上放弃了作为一个信徒爱人的生活守则,在不知不觉中跌进恶里。“你们既然背约,我就决定不把这里的居民赶走,要让他们成为你们身旁的荆棘。”这一出自《圣经》的隐喻,是宗教文学“犯罪——惩罚——拯救”的统一叙述模式,这一模式也在《红鞋》中体现了出来。上帝开始了对珈伦的惩罚:“穿着你的红鞋跳舞,一直跳到你发白和发冷,一直跳到你的身体干缩成为一架骸骨。”珈伦的舞步不受自己控制了,“这双鞋带着她走过荆棘的野蔷薇,这些东西把她刺得流血。”她不分昼夜地跳,直到她那双穿着红鞋的脚被砍掉。“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虚荣”、“对神的仪式不敬重”、“知恩不报”等罪使珈伦受到了惩罚,安徒生让珈伦在惩罚中明白了罪的深重和忏悔的必须,而这正是《圣经》劝人从善思想之一。
《圣经》中也有一则由于欲望驱使而导致难以挽回后果的故事:上帝要毁灭罪恶之城所多玛和蛾摩拉,让天使通知义人罗得举家逃命,途中不可回头。罗得的妻子走在后面,她回头一望,就变成了一根盐柱。罗得的妻子因违背神的禁令而失去生命,或许她茫然于那未来的山中生活,或许她留恋那将被摧毁的罪恶之城……后人总为罗得之妻的天真好奇感到惋惜。设想假如她没有那铸成千古之恨的一回头,情形会怎样?同样,假如珈伦没有总是关注她那双红鞋,情形又会怎样呢?故事其实想告诉人们,珈伦和罗得妻子一样,她们都曾徘徊在善与恶的十字路口。罗得妻子虚化为盐柱的同时也虚化了旧的罪恶世界,珈伦失去双脚的同时则避免了进一步深陷于恶。“倘若你一只手、或一只脚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你缺一只手、或是一只脚进入永生,强如有两手两脚,被丢在永火里。”安徒生在《红鞋》中对这则上帝经文的阐释可说是一点儿也不隐晦。
二、原野舞蹈与迷途羔羊
《红鞋》在情节上借鉴了《圣经》替罪羊的故事喻意。“亚伦……把那两只公羊牵到会幕门口,用抽签方式决定哪一只应归给神,哪一只是代罪羊。抽出来给神的羊,亚伦要把它宰了做赎罪祭;另一只要带到旷野放生,活活地献给神,用来赎罪。”把神与人之间的关系类比为牧人与羊群的关系,是犹太——基督教一神信仰常用的一个比喻,牧羊人在《旧约》中隐喻上帝,在《新约》中指耶稣基督。“迷途羔羊”用来比喻那些犯了错误、背离了神的信徒。在古犹太教一年一度的赎罪祭祀仪式上,一只代罪羊由大祭司按住头,诉说自己和民众所犯之罪,表示全民的罪过已由该羊承担,然后将它逐入荒野之中,象征众人之罪随之而去。
《红鞋》中,被大家遗弃的珈伦如同负罪羊一样被安琪儿放逐,“这双鞋把她带出门,到田野上去了,带到大路上和小路上去了。”她想把这双红鞋扔掉,可是鞋子已经生到她脚上去了,她的双脚不停地跳着舞,在雨里跳,在太阳下跳,在夜里跳,在白天跳。在这里,安琪儿就是那牧羊人的化身,“我的百姓作了迷失的羊。牧人使他们走差路,使他们转到山上。他们从大山走到小山,竟忘了安歇之处。”在原野上不停地舞蹈,是神在引导珈伦逃离恶,唤醒她心灵中沉睡的善。“你把我这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吧!”珈伦央求刽子手把她穿着红鞋的双脚砍掉,因为如果脑袋被砍掉,“就不能忏悔我的罪过了”。这双鞋带着她的小脚跳到田野上,一直跳到漆黑的森林里去了。在这个意象中,被砍离了身体的双脚象征从珈伦这只完整的“赎罪羊”身上分化出来的替罪羊被放逐了。望着远去的红鞋,珈伦以为她的罪也随之而去了。
“现在我要到教堂里去,好让人们看看我。”珈伦满以为自己现在可以坦然享受赎罪后的安心了,可是那双红鞋又在她面前跳舞了,这令她非常害怕。她“马上往回走,同时虔诚地忏悔她的罪过”。作者在这里赋予小女孩逐渐成熟的基督教理念,她开始懂得,必须抛开物质的枷锁才能寻求精神的解脱。红鞋在提醒她,自我原谅是不被上帝认可的,被放逐的双足仅仅是赎罪的外在形式,关键在于内心的真正悔过。于是,当他人上教堂去做礼拜的时候,珈伦就躲在她的小房间里,“拿着一本圣诗集坐在这儿,用一颗虔诚的心来读里面的字句。”基督教强调祷告的虔诚和不张扬:“你祷告的时候,要进你的内屋,关上门,祷告你在暗中的父。”安徒生笔下,珈伦的言行与作者本人的忏悔观一致,更与《圣经》教义相一致。鲁迅曾说,只有作者和笔下的人物共忏悔,这样的作品才会真正动人。若不是亲历的信仰之路及祷告生活,安徒生断不能叙写出如此有浓郁宗教情怀的心路历程,珈伦也不会因为《红鞋》而令人震撼地走进读者心中。安徒生在《红鞋》中想表达的情感,正如路易斯在《返璞归真》中所说:悔改“意味着消灭自己的一部分、经历一种死亡……不悔改就让上帝重新接纳你,等于自己不回去,却叫上帝让你回去。”
三、重返教堂与浪子回头
浪子回头是耶稣讲述的一则故事。当浪子的哥哥对父亲抱怨:“多年来,我一直为你勤劳,从没有违背过你的命令。可是,你却连小羊也不为我宰一头,让我和朋友乐一乐。但这个在妓女身上弄得倾家荡产的不肖子一回来,你倒为他宰了最肥嫩的牛犊!”这位父亲答道:“你的弟弟是死而复活、失而复得的,难道我们不应该为这个回头浪子庆贺吗?”哲学家舍勒尔认为,在耶稣眼里,一个忏悔的罪人,远比那仅仅通过压制犯罪冲动而服从法律的人更好。这个罪人净化了他的心灵,所以就防止了他的罪恶毒化其灵魂;而那被迫压制自己的人不管如何正直,却被靠不住的自我欺骗弄得疲惫不堪。正因为这样,耶稣才会说:在天国有一个悔过的罪人,要比99个义人更令人欢喜。
《红鞋》中珈伦的虔诚悔过同样博得了上帝的欢喜。“一位穿白衣服的安琪儿……在她面前出现了。不过她手中不再是拿着那把锐利的剑,而是拿着一根开满了玫瑰花的绿枝。”玫瑰花在《圣经》里象征耶稣基督。安琪儿手持玫瑰出现在珈伦面前,意味着耶稣基督已经明察了她的诚心且宽恕了她。在天主教中,还有一种非常重要的祈祷仪式,称为玫瑰经祈祷,即通过默念圣母一生的十五件重大事件来达到默想和自我净化的目的。因此,这“开满了玫瑰花的绿枝”恰似一部能净化心灵的玫瑰经。安徒生借助这一意象隐示迷途知返的珈伦已经恢复了纯洁,再次散发出玫瑰花的芬芳。
弗莱认为,U形结构是贯穿于《旧约》、《新约》的普遍叙述模式,即先是犯罪、堕落,然后是悔罪和拯救的循环运动,呈先下降后上升形式。《红鞋》的叙述结构与《圣经》相对应:珈伦为红鞋所诱,随即心离上帝远去;接着虔诚悔过,得到上帝宽恕;之后重返教堂,在众人的接纳中灵魂获得拯救。“她的心充满了那么多的阳光、和平和快乐,弄得后来爆裂了。她的灵魂骑在太阳的光线上飞进天国。”从这里可以看出,安徒生是寄寓新生事物以美好希望的,他希望珈伦“一举一动有新生的样式,像基督藉着父的荣耀从死里复活一样”。珈伦这个“迷途羔羊”、“回头浪子”,最终得到了属灵的生命,成为天国之父异常欢喜的一员。
《红鞋》巧妙化用《圣经》喻意,阐释了只有向上帝忏悔,才能摆脱罪恶本原对自我的统治这一基督教思想。在象征物质利益的“红鞋”和象征美善生命的“上帝”之间,珈伦选择了后者。安徒生借助珈伦表达了这样一种宗教情怀:人应当勇于面对并忏悔自己的错误,在爱的价值体系支撑下消除罪恶,使灵魂进入洁净的天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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