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现代最敏感的伤心人”,白先勇的笔下弥漫着浓重的悲剧意蕴,充斥着一种人生如梦、命运无常的末世之感,凸显了在家国命运处于末世氛围笼罩下人们的凄凉无望、落寞无奈等情感体验,以及个体生命在其中的困顿挣扎。这种末世情结投射在创作中,必然影响其主题的选择。
欧阳子曾把白先勇小说主题主要分为今昔之比、灵肉之争与生死之谜三大类,其实划分得更为明澈一些或许可以概括为:青春的消亡,生命的衰颓与感情的毁灭——青春、生命和感情是白先勇笔下永恒的主题,而其末世情结也归结于这些美好的毁灭。
(一)青春的易逝
夏志清曾指出了青春主题在白先勇早期创作中的重要性①,其实“青春”这个词眼又何尝不是贯穿着白先勇的一生。白先勇一直强调“青春不会太久,一下子就过去了。青春走得太快,只能存在于艺术之中”②,正因为青春易逝,所以白先勇想要在作品中抓住它,而迫切的挽留反而让青春走得更远。
白先勇小说中有太多的人物热爱着青春,追忆着青春带来的生命活力。然而青春本身如同生命中其它的美好一般,又是无常的,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春的消亡,做着最后的挣扎,而这种挣扎无疑是无力而喑哑的:
《青春》中的老画家竭力地想要抓住烈日下岩石上的裸体少年,其实就是想抓住少年美好的生命力,也就是青春活力。竭力强留的结果只能是失败,所以老画家耗尽了最后的生命,握着枯白的死蟹空自干毙在岩石上。《秋思》中的华夫人虽没有如此凄惨,但她对自己的皮肤、白发极为敏感,看到白菊凋落霉烂时更是觉得触目伤情不堪回首。她是在渴求抓住往日的奢华,更是想抓住自己青春的尾巴,相比老画家的凄惨,她则显得苍白空虚。
《孽子》中的盛公已是年迈之人,却仍然习惯把一批青春少年——“青春鸟”聚集在身周,即使只能用宴会和资助的方式。但是依然没有谁“留下来陪盛公宵夜,喝红枣桂圆汤,听他那些讲了又讲的古老故事”③,盛公的年迈以及“瘪嘴驼背”变成了一种笑话。过气小生阳峰也是程度稍轻的一位“盛公”,他虽未到耄耋之年却也青春不再,他心甘情愿整日追逐在“是块电影明星料”的华国宝身后,其实只是在追逐往日年轻的自己。
留不住青春是一种无奈,然而活在昨天却是一种悲剧;青春本身是美好的,却越加反衬着失去青春后人生的可悲。白先勇热爱青春,他的笔下因此更满溢着青春易逝的伤情。
(二)生命的衰颓
生命呈现的姿态有很多,在白先勇的笔下却表现为衰颓,所谓“衰颓”强调的是一种“磨损”状态。前面提过,在白先勇笔下“青春”是美好的,而青春又是易逝的,那么逝去青春后人物的生命状态又是怎样的呢?终归是颓废的,磨损的,无望的。或许是因为白先勇太爱年少,所以他总把年老的人写得那么的可悲,连外在形象都那么不堪:
以长篇小说《孽子》为例,万年青盛公是“瘪嘴驼背”的,“头上残剩的一撮稀发,一绺绺梳得妥妥帖帖地覆在头顶上……背一径痛得弯成一把弓”④;大善人傅老爷子则是“一张方阔的国字脸上,寿斑累累,宽耸的额头上三道沟纹,好像用刀刻出来似的,又深又黑,一双眼睛大概泪腺有毛病,泪水汪汪的”;李青母亲则“两只大眼睛整个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大黑洞,眼塘子乌青像两块瘀伤,脸肉蜡黄,两边太阳穴贴了两片拇指大的黑膏药,一头长发睡成了一饼一饼”。
连白先勇随手勾勒的一个老太婆都是,“颈子上的皱肉像鸡皮似的,松垂了下来,她脑后挂着一小撮发髻,前额上的毛发却掉光了,一大片粉红的发瘢侵到她眉毛上,好像她前额上的头皮给揭掉了一般,露出鲜红的嫩肉来”——这些垂垂老矣的人物的外表,让人看后先而觉得可厌继而感到无限可悲。
而白先勇热衷于勾勒这些生命逐渐倾颓的人物,以彰显他们生存的无力感。已经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光鲜,他们的生命就像一只失水的水果,皱缩着皮,再不堪一些又有何妨。生存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李青母亲说是“偏偏又死不去,天天在这里拖”——对的,是拖延。拖延等死,是这群失意的人对命运之神最后的抗争。白先勇笔下的生命状态总是与青春的逝去相联系着,因而显得颓废灰败,所有美好的书写似乎都只是为这场最后的衰颓作前奏作铺垫。“青春只有在艺术中才能长存”,生命也似乎只能在磨损中得到永恒。
(三)情感的毁灭
与青春与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当然还有一个永恒的话题:情感。在白先勇末世情结的影响下,青春是易逝的,生命是颓废的,那么情感又如何能够做到永恒,因而只能逐步地走向毁灭。此处所写情感包括人生中各种美好的情愫,强调的“情感的毁灭”也并不是仅指感情的终止,而是突出人之情连同着命运人性等一起走向了万劫不复的状态。夏志清评价白先勇小说人物,“人性之中,有一种毁灭自己的趋向,这趋向是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直到把人往下拖,拖向失败、堕落或灭亡”⑤。人之性尚是如此,人之情也不免走向沦落。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的金大班对年轻时的爱人月如可谓是情深意切、念念不忘。可是也只能念念不忘而已,身份地位的迥异把他们生生扯开,金大班最毫无保留的爱情被命运的不公和坎坷生生扼杀了,时间和生活更磨损着一切,金大班是最大的受害者。情感被客观阻力扼杀了,但幸而她的心中还存留着一丝温情,所以她对秦雄会有愧意、对朱凤也怀有同情。但是再如何温情,她也回不到对恋人“发狂般痴恋”的岁月,回不到那个充满了爱和希望的“金大班”。可以说《一把青》中的朱青也是此般女子,因为过去失去得撕心裂肺,所以而今也麻木得淡看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