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心”在这里可以理解为“真心”,认为诗人不失其赤子之心,就是强调诗人能真诚地对待自然人生,作品是出于至性至情,这与前面文论中主张要写真景物、真感情是完全一致的,而写真景物真感情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要有真性情。文学作品的功能,首先是向别人传递真实的思想,向别人描摹真实的世界。因此,历来诗人及评论家都把平淡淳真,“天然去雕饰”作为艺术的最高境界。
对李后主李煜而言,因为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这在一方面制约了他在政治上的作为,但他同时却因此而超然世外,得以更深刻地体验我情我性,特别是其后期有一代君王到阶下囚的巨大转变,使其感情更加纯碎,性情也愈加真切。诚如有学者所言,李煜之成功,是顺境葆有赤子之心,逆境也葆有赤子之心的结果。
比如《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这首词上片渲染孤寂凄凉的景物,下片直抒难以名状的愁苦。造景时景中有我,言情时浅中有深。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下片具体写离愁,是词的旨意所在,也是这首词写的最深刻的地方。“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像波涛汹涌,把全篇推向高潮。离愁本身是一种抽象的思想情绪,它能感觉到,但却看不见,摸不着,要对它本身作具体描写,确实非常困难。然而,在这首词中,词人通过比喻使之变得具体可感,而且表达得如此贴切、自然,以至成为千古名句。“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又用了一个比喻,写离愁的另外一个境界,即人对它的具体感受。这种感受是不可名状的,不知是什么滋味,它既不能用酸、甜、苦、辣之类滋味来概括,也不能用任何一种具体东西的滋味来比拟,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所以只能称之为“别是一般滋味”,亦即稼轩词所谓“欲说还休”,可见词人体验之深,愁情之苦。
四
《人间词话》第十七则:“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这条文论是对上一条的阐发,补充说明了李后主能葆有赤子之心的缘故及葆有赤子之心的可贵。王国维先生在这里受的是尼采的影响。尼采在《悲剧的发生》中,把艺术分为酒神式和日神式。前者专在自己的感情的活动中领略神界的美丽;后者专处旁观的地位,以冷静的态度欣赏世界之美。前者是主观的,后者是客观的。因此,王国维认为,描写客观的诗人,应当对事物有充分的了解,应该有丰富的阅历,这样,他在创作时就有取之不尽的材料,在具体描写时就能纵横变化,不流于刻板,不会“千人一面”,才能创作像《水浒》、《红楼梦》那样的巨著。而抒发主观的诗人,就不必要有丰富的阅历,应保持自己的纯真,这样就能避免外界的影响与干扰,直接抒发自己的感情。王国维在这里是分言客观诗人与主观诗人的特点,实际上两者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此外,在王国维看来,文学又有抒情的文学与叙事的文学的区别,《水浒》、《红楼梦》属于叙事文学,与诗词有不同要求。
五
《人间词话》第十八则:“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故不同矣。”
这条文论应与前四条论李后主词的一些观点合在一起看。王国维论词推尊五代、北宋,于五代又特别褒赏李后主。他在提出境界说后,认为境界包含理想与写实两派,李后主属于理想派;境界不是单指景物,也指人心中的喜怒哀乐,李后的词感慨深沉,真情激荡。最后,他在这里总结说,李后主所以能达到这样高的境界,在于他亲身经历了从皇帝到囚徒的不幸,所作词是用血写成的缘故。刘锋杰、章池先生在所著的《人间词话百年解析》中认为:将李煜与释迦、基督相提并论,是承认李煜所关心者不是个人,而是人类,这是他的眼界宏达,也是认为李煜有担当人类苦难的自觉,正是这种自觉,才使他的人生体验与感慨变深。相反,李煜若不能将苦难视作身内物,甚至排斥苦难,就不能深入体验它与变现它,血的经历就不能成为血写的书,那李煜也就降而为宋徽宗了。王国维先生在文中把李后主与宋徽宗作以比较。宋徽宗在汴京沦失后被金兵俘虏,羁押北方,所作《燕山亭》词,固然伤痛哀咽,但只是自道身世苦难。李后主在词中充满家国之感,呜咽缠绵,满纸血泪,多自叹自责、自怨自艾之意,所以两者境界的大小不可同日而语。王国维推赏李后主,固然与他自己生活的时代有关,但通过他对李后主与宋徽宗优劣的评判,也可见到他的民本主义思想。
李煜在中国词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被称为“千古词帝”,对后世影响甚大。他继承了晚唐以来花间派词人的传统,但又通过具体可感的个性形象,反映现实生活中具有一般意义的某种意境,将词的创作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扩大了词的表现领域。他后期的词由于生活的巨变,以一首首泣尽以血的绝唱,使亡国之君成为千古词坛的“南面王”(清沈雄《古今词话》语),正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语始工”。这些后期词作,凄凉悲壮,意境深远,已为柳永等所谓的“婉约”派打下了伏笔,为词史上承前启后的大宗师。至于其语句的清丽,音韵的和谐,更是空前绝后的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用五则文论对李煜词做以解析,给予极高的评价。他认为李后主之词为之“神秀”,其作词之韵为之“真”,怀有一颗“赤子之心”,谱写了一篇篇血泪之诗词。
参考文献:
[1]李梦生评释,《<人间词话>导读》,上海书店出版社,上海2009.5
[2]朱崇才著,《词话史》,中华书局,北京2006.1
[3]王国维,《人间词话》,万卷出版公司,北京2009.1
[4]苏樱著,《人间词话讲评》,哈尔滨出版社,哈尔滨20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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