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最先由俄国形式主义评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文本批评对西方20世纪形式主义批评(包括俄国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批评以及解构主义批评)整合后,“陌生化”成为文本批评的关键词。所谓“陌生化”,就是将对象从其正常的感觉领域移出,通过施展创造性手段,重新构造对对象的感觉,从而扩大认知的难度和广度,不断给读者以新鲜感。具体来说,虽然我们生活在千变万化的大千世界之中,但由于每天耳闻目睹这一环境,因而对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习以为常,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艺术创作的目的就在于把那些日常的司空见惯的、已经不能再引起我们新鲜感个美感的东西“陌生化”为奇异的东西,使人产生强烈的感受。
在莫言小说中,独特的农民式的生命观,历史观和生命感觉,从宏观上构成了文学的陌生化之基础,而天马行空的语言是促成陌生化效果直接而重要的因素。其小说对普通的语言进行独特性的提炼、变幻、分解、杂交、糅合或修辞加工,使之成为具有新奇性、生疏性而又耐人寻味的文学语言,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对普通语言进行了再创新,其中对词语的创新性使用,更是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增加了小说语言的弹性美。
莫言是一个有着超敏感觉的作家,他在语言的规则和言语的个性表达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尊重自己的感觉,依据感觉找语言,对那些陈旧的、已经调动不起人们好奇心的组合,打破常规重新组合并赋予新义,用特殊的语言使感觉得到最生动的体现。他对现成词语的陌生化使用乍看不可思议,细品却又妙不可言、耐人寻味,扩大了语言想象的弹性空间,增加了语言审美的弹性。在《生死疲劳》中,词语的创新性使用导致的陌生化和弹性美,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词语本义及冷僻义项的使用
词语本义的使用是指在具体的语境中,使用的是词语的本义而非引申义或比喻义,尤其是当引申义或比喻义是我们最经常使用和接受的时候。有很多词语,尤其是成语,我们经常使用的是为大家所普遍接受的引申义或比喻义。如“火上浇油”,比喻使人更加愤怒或使情况更加严重,而很少使用其本义“往火上倒油”。冷僻义项的使用则是指在词语有多个义项的情况下,选择那些冷僻的义项来表达自己的目的。在《生死疲劳》中,许多词语被还原到了最本初的原意或使用了其较为冷僻的义项,对读者而言,从习惯了的词义一下拉回了原意或冷僻义,就像相机高度聚焦,将很远的东西拉得很近的感觉,对读者形成了审美冲击,设置了审美障碍,延长了审美时间,增强了审美感受,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以《生死疲劳》中的具体例子,展开以下分析:
(1)区长站在杏树下一个方凳上,频频地对着众人招手,招一下手就欢声一片,牲畜们受到感染,马嘶驴叫牛吼,犹如锦上添花,火上浇油。
(2)生我的母驴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棍,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好像有满腹的冤屈。
(3)这一干人,虽然七长八短,但在那个早晨却平添了许多庄严色彩,仿佛是一群为前线的战士送饭的支前队伍。
(1)句中“火上浇油”的本义是“往火上倒油”,一般为我们所接受的比喻义是指使人更加愤怒或使情况更加严重。但在这句中,它与“锦上添花”一起出现,结合语境,可以知道其是为了表达对情势起推波助澜作用,使气氛进一步高涨的意思。那么,它的意义就是被还原为“往火上倒油”,以使得火势更加猛烈。这样看似有点荒唐却有使人能够理解的还原,就增加了读者的审美障碍,将最平常的意义合理地陌生化了。(2)句中的“死不瞑目”的字面义是“死了也不闭眼”,引申为人死的时候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现常用来形容极不甘心。“生我的母驴死了……(它)死不瞑目,好像有满腹的冤屈”,这里的“死不瞑目”用在了驴已经死了的情况下,所以不是为了表示“极不甘心(一般用在还活着的时候)”或“死的时候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情”,是表示“死了却没有闭眼”的意思。(3)句中“七长八短”形容高矮、长短不齐,也指是非好歹,说长道短,唠叨不绝,或零落不全。其义项“形容高矮、长短不齐”是较少使用的,这种“冷义项”的使用,更为直接地表现出了当时人们高矮不齐,却众志成城的感觉,体现出了“庄严的色彩”。将我们的审美过程急剧缩短与简化,也到了陌生化的效果。
二.自造新词
在莫言的小说中,有很多根据已有的词语结构,置换其中部分成分,形成一个新的词语,进而达到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这些自造的词语在理解其意义上不太困难,而且易与读者产生“共鸣”,阅读时有“一吐为快”的感觉。如:
(4)书记讲话完毕,人群还聚着不散,尤其是那些正当青春佳期、精力无处发泄的青年男女,恨不得上树下井,杀人放火,与帝修反决一死战,这样的夜晚如何入睡?!
(5)隔壁的刁小三喝高了就翻着白眼睡觉,鼾声如雷,臭屁如鼓。
(4)句中的“上树下井”在文学作品中极少出现,是根据数学题中“猴子首尾相接在一起,上树下井捞帽子”而得来,所以也可以算作莫言自创的新词。在这里,上树下井表现出的是焦躁的青年男女无处发泄自己激动不安的情绪,恨不得通过这些夸张的行为得到排解。与“杀人放火”连用,“上树下井”夸张而有效地表达出作者的意图,使句子生动、形象、富有感染力。(5)句中的“臭屁如鼓”也是作者自造的词语,与“鼾声如雷”的格式相同,且在一起出现,就使得我们很容易理解其意义。而“臭屁如鼓”也夸张地表现出了刁小三睡觉时的丑相,表达了“我”对其鄙视和厌恶的情感。
三.词语的非逻辑或反逻辑搭配
莫言新语体出现了欧化长句和语词的非逻辑反逻辑搭配,虽然不是很多,但很具有典型性。非逻辑或反逻辑的搭配,使得句子耐人寻味,需要读者在阅读的同时,从文本信息中思考或寻找作者使用这些搭配的原因,增强了审美难度,扩大了审美孔家,体现出了语言的弹性美。
(6)这小子既好奇又懦弱,既无能又执拗,既愚蠢又狡猾,既干不出流芳百世的好事,也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坏事,永远是一个惹麻烦、落埋怨的角色。
“好奇”与“懦弱”、“无能”与“执拗”、“愚蠢”与“狡猾”,这些矛盾的词语的搭配,富有张力地体现出了“这小子”的矛盾性格:既具有小孩子天生好奇、固执和狡猾的一面,又有愚笨、不敢承担责任的一面,同时也体现出了人们对其的情感——“埋怨”、厌恶。但这些意义需要读者费一番周折才能真正体现出来。莫言的《红高粱》中也有类似的话语,“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这些文字读者大都能体会其相互矛盾的语言中所包含的意义:高密东北乡是一块粗朴中有纯净美壮美的地方。经过一番周折得出结论,使得作者矛盾的意图得到了完美的表达。
莫言曾说过,创作者要有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无论在创作思想上,还是在艺术风格上,都必须有股邪劲儿。而他正是把这股邪劲用在了语言的陌生化上,通过感觉的变形与夸张,通过强烈的主观感觉体验,创造了他新独特具特色的陌生化语言。
俄国形式主义提出“文学语言是受阻碍的、扭曲的语言”,就是因为作家感到日常语言循规蹈矩,既没新意又不能完全表达自己超敏的感觉,所以对语言进行了创造性的使用,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这一方面是对语言规则的突破,使我们认识到了语言规则的弹性,另一方面,在“扭曲的语言”“阻碍”我们的思维和语感时,我们不得不驻下眼光调动自己的经验去品味作者的言语,捕捉言语隐含的意象和情韵,在这个延长的过程中,又体现了语言审美的灵动和弹性。当然,对语言的扭曲要有一个度,正像莫言所说“是一种基本驯化的语言”,这样的文学语言是每一个作家用毕生去苦苦探索和追求的。
参考文献:
[1]莫言,《生死疲劳》,作家出版社,2006年1月版。
[2]王先霈、胡亚敏主编,《文学批评导引》,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7月版。
[3]周晓静,《词语陌生化和莫言小说语言的弹性美》,《小说作家作品研究》,2010年第三期。
[4]区艳霞《试论当代小说语言的陌生化倾向》,《玉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02年,第23卷第4期。
[5]朱向前,《天马行空——莫言小说艺术评点》,《小说评论》,1986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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