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段借客人的回答,铺陈人生可悲之处。“月明星稀”两句正从当前江月之景联想而得,从赤壁之战之初的洋洋自得到火烧赤壁、一败涂地,反映了人生高下相形、祸福相依、得失相随、悲喜无常,终难求得喜乐常相随,此人生之一可悲也(此乃入世者均不可避免者);“方其……而今安在哉”,提到即便建立不朽功业,毕竟如同过眼云烟,反映了人生终有一死,盖世英豪尚且如此,何况我辈乎?——此人生之二可悲也。人生中对于人生意义、对于生死问题的思考,就是所谓“终极关怀”,凡人皆不可回避。上文已经涉及对于人生意义的思考,下文又从“吾与子”(均有出世之想而非追求立德立功立名者)方面着力铺陈:我辈已无功名利禄之想,只希望“渔樵于江渚之上……抱明月而长终”,但是终究“知不可乎骤得”——既不可长生久世,也不可“喜乐常相随”,于是乎只得“托遗响于悲风”。这种人生感慨,在《兰亭集序》中也有充分表现。由此可见,人生之可悲,实乃人生之追求而不可得者,所以客人虽然明说人生之可悲,其所描述者,实乃人生之所喜好而美妙之憧憬者。此所谓“悲中有喜”也。如果一味悲戚,绝对无法瞬间便可转悲为喜之理。 第五段苏子答客,论述人生可喜之处。客人之悲,缘于“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追求的是永远与宇宙同在,表达的就是对人生的意义、终极关怀的执着。而主人则云:“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就是说,如果从事物变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过是转瞬之间;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则事物和人类都是无穷尽的。说到底,这里阐述的就是庄子中“齐物论”的一番高论:在承认事物的特性在于变与不变之间的同时,强调了不变的方面,从而得出“万物皆齐”的结论,进而得出等生死、荣辱等一系列推论。佛家历来主张世间万物皆由因缘而生,本无自性可言,不必执着于自我,无端寻取烦恼。老庄、佛家思想都让人在无论遭遇何种变故的情境之中心安理得、寻得心理平衡。苏轼这番议论,还可以这样理解:所谓“物与我皆无尽也”,“我”之所以无尽,乃是指儒家的“三不朽”而言,即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苏轼所追求的也正是这个“不朽”。所以其生活态度中仍然有积极用世的方面。这就是苏轼的进取而又豁达的人生哲学——朱光潜先生常说:以出世的心态,干入世的事业,可谓道出苏轼人生哲学的真谛。 具体而言,这就是上文所说的“以儒家的兼济对待现实,以道家的超脱宽慰灵魂,以释家的智慧调整心态。”惟其如此,苏轼在身处逆境中也通常能保持豁达、超脱、乐观和随缘自适的精神状态,并能从人生无常的怅惘中解脱出来,理性地对待生活。既然如此,他的乐也好,悲也罢,都不会走极端,而只会乐中有悲、悲中有乐;在程度上往往温柔敦厚、中庸平和:以一种和谐的方式表现了古代知识分子在儒家、道家、释家思想文化熏染下形成的人生的智慧。物无尽,人们能理解;“我”亦无尽,就不易分晓。作者之意,乃是指不朽而言,即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所以其生活态度归根结蒂还是积极的。《前赤壁赋》的思想魅力主要表现于此。 苏轼与苏洵、苏辙,在思想史上创立了蜀学,影响深远。苏轼思想中对于上述人生哲学,应该说有清晰的把握。但是人生在世并非全然受理性认识控制,因此他在一生之中情感上的喜怒哀乐起伏变化,是不可避免的,在一篇文章之中,感情的起伏变化也是合乎情理的。只是这些情感变化,在苏轼这里表现得比较中庸平和,所以人称韩愈、苏轼散文是“韩潮苏海”(一说韩海苏潮,似乎不太妥帖)。 本文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自然不仅仅因为他阐述了苏轼的人生哲学,更重要的是,他以文学的形式完美地表现了上述人生哲理,做到了哲理、诗情、画意的和谐统一。如果说苏轼的人生哲学,表现出儒、道、释三家思想的和谐统一,其间表现的“诗情”则是积极进取、忧患意识与消极退隐、旷达乐观等各种感情的和谐统一,哲理和诗情二者也是和谐统一的。至于“画意”,我想不应该执着于赋中片言只句的景物描写——当然那很少的几句描写确实是以少胜多,以虚引实——我想说,赋中景物描写(写景)和人物活动(写事),都给人平和冲淡、自然自由自得之感,月色、天光、水汽、清风;泛舟水上而随兴所之,扣弦而歌而以洞箫合之,主客欢愉饮酒尽兴而相与枕籍乎舟中……这样的画面,稍加改变,便不足以与赋中表现的哲理诗情和谐统一。作者写作此赋,构思上绝对花费了功夫,居然达到如此浑然天成的地步。在对大自然的审美欣赏中,在对艺术美即本赋的创作中,作者实现了人生的超越(如同歌德爱情失意而创作《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是苏轼对本赋中表达的人生哲理的实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