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黄俭之的复杂性还表现在其他方面。他具有强烈的守旧性,不同于静玲等年轻一代与时俱进的时间观念,支配他的是传统天命观。他也曾有信心重新确立自己的价值,振兴家业,但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最终只有这样的叹息:“算了,哪里还有好运气转得过来;这也都是气数,非人力所可为者!” 不过,黄俭之在潜意识中还有一丝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对传统文化陋习表现出不满情绪,如对逛庙会“男左女右”的现象就深恶痛绝:“真讨厌,中国人惯于维持这不彻底的礼教!”黄俭之最可贵的一面,是最终体现了深厚的爱国情怀。但同样挣脱不了陈腐的皇权观念和道德意识,比如这样表达对当政官僚的不满:“当初做官的也不能这样,总还有一个皇上,尤其是守土有责的人,那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真得有城存与存,城亡与亡的那份决心;现在简直是一些汉奸小丑,一点旧道德也不讲。”在外敌入侵之际,他还以无比的民族优越感,提出消极的异族同化论:“凡是入侵中原的外族,总是被我们同化,以致走向衰亡的路。”混乱的价值标准异常明显地集于黄俭之一身,充分显现了不同时代、文化、环境的断裂与错位。 时代的血火让黄俭之有了新的认识和选择。在软弱的统治者向敌人求和的情况下,他甚至差点在女儿面前骂出粗话,并表达了明确的立场:“我真不明白,向日本人要求道义,正如同向盗贼要求慈悲一样”。他的天命观也渗入了强烈的时代观念:“人不可拗天,天是什么,说句应时的话,天就是时代。”“将来是他们年轻人的世界。”他曾经强烈反对静玲、静茵等投入学生运动,终于在民族危亡的时刻觉醒:“这份‘国破山河在’的岁月,我把你们都留在家里干什么?从此你们一个个都是国家的孩子了。”在结尾,他对前来游说者充分表明了自己的民族气节:“我黄俭之是贰臣,是汉奸,那你们就别想,别的是假事,这一点我还弄得清。”他就这样断然拒绝出任伪职,带领全家出走,充分体现了一个爱国者的铮铮风骨。 三 关于黄俭之的最终选择,靳以如此剖析:“他还是毅然地丢下一切走了。既不为名,又不为利,他是本着他的良心的召唤”(《前夕》跋)。这种“良心的召唤”,是符合人物性格的。通过黄俭之这一形象,靳以较为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旧官僚在过渡时代的文化心理,即便是他最为可贵的爱国意识,同样混杂着先进与落后的不同成份,因而这一人物是较有立体感的。黄的最终选择,与一往无前的静玲、静茵,幡然醒悟的静纯、静珠相比,显然要自然得多。 《前夕》是一部大时代中的家国寓言。黄家人物因在家、国关系处理上的不同选择而有了迥异的前程。代表没落一代的的黄俭之夫妇和静宜,在出走途中不幸沉河遇难。代表进步一带的是家中最小的静玲,她积极投身于学生救亡运动,并最终与先期出走的二姐静茵会合,奔向了抗战的前线。其他子女静纯、静珠等人或保守自私,或颓废堕落,因耽溺于个人小天地而成为被批判的对象,但是最终也都迷途知返。 将个人纳入伦理整体大家庭,是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根本要求。强烈的使命感和忧患意识,使中国文人始终对家国、社稷、天下挂怀不已,体现了治国平天下的强烈诉求。感时忧国更是中国现代作家的普遍情怀,其中一个重要维度即跳出小家服务国家、抛弃小我投入大众。在“五四”时期,家庭就被视为妨碍个人解放的主要障碍,许多作家都乐于表现冲出家庭、走向新生的主题。靳以本人就始终行进在“从个人到众人”(其个人自传名)的道路上,整个创作中的寻路和出走母题,在《前夕》中更具化为突破家庭束缚、走向抗战前线的情节中。以时代为坐标来处理家族成员的不同选择,并着力表现年轻人走向光明、腐朽者被历史所淘汰,是中国现代家族文学的母题。然而,在这种长期被予以褒扬的历史必然性中,实则体现出家国关系处理上的单纯与粗暴,并隐含了对人生命漠视的巨大悲剧色彩,黄俭之等“落后”人物的结局便是明显的例子。 在以往对《前夕》的研究中,多采取内容与形式两分的方式,从时代意义上对作品加以肯定,从政治思维模式出发,对代表新生一代的静玲等人赞颂有加。不过靳以恰恰在本意要刻画的落伍者黄俭之这里,写出了人物的复杂性;“应该”被历史无情淘汰的人物,也以悖论性存在,体现了《前夕》的艺术价值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