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扎日沙巴,已是我人生旅程里,最正确的一段线路。那是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下山时,我暗自寻思,可能比死亡更远。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了沮丧。我无法不沮丧。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可能再也走不到扎日沙巴了。 无缘神谕,自然不是神的错误。 (《扎日沙巴以北》) 他勾勒的图景决非平面描摹那一种,也与哲理散文通篇灌输玄思相区别。作者意欲达到的是多维性的、充满张力与反讽的立体呈现的效果。 概言之,嘎玛丹增具有精神自省和文体自觉的意识,并初步形成了颇具个性色彩的文体。这是一个作家成熟或走向成熟的标志。但我的探讨止步于此,显然是不够的。在我看来,这部散文集呈现了个人精神的漂泊史和皈依史,并与剖析当代人的精神困境相互参照、相互扭结。如前所述,它提供的是一面灵魂之镜,在这面镜子的正面,刻着一个核心词——“神”和“神性”;在它的反面则刻着与之相对的核心词——“人”和“人性”。嘎玛丹增在青藏高原朝圣、礼佛、攀山、游湖的过程,可以视作是向这两组核心词的逼近、体悟和追问——撇开那些有关“神”或“神性”的现成意义,用个体的血肉和灵魂去拥抱、辨析、还原它的丰富内涵,甚至修正、簸扬单向、片面的宗教教义。这触摸宗教具象和符号的神境之旅,其实也是自审与反思人间和精神的魂镜之旅。 也许只有描述人与神的关联并从人性的角度,才能发现神性的另一面。嘎玛丹增所理解的神灵固然有高“人”一等的一面,但那是对人的无知狂妄、不计后果的一种制约:“到过贡嘎山的人都明白,作为一座座孤绝于世的伟大山峰,它只适宜于人的低伏和仰望,对于普通游人,任何攀登、穿越或者征服的愿望,都是一种妄想。在众神面前,人类当不了英雄,也成不了传说。很多人想站在峰顶挥舞的那个手势,只想跟焦虑和恐惧告别。而工业革命的企图,暂时还很难在贡嘎山实现。”(《鹰翅背影》)在作者看来,高居雪山之上的众神渺远、秘不可及,不仅可以通过喇嘛与人间交流,而且神灵还被作者赋予捍卫绝域家园的使命。“尼玛和扎西喇嘛站在陈旧的贡嘎寺门牌楼前,目送走了我们。他们站立的地方,距离现代文明和生态侵略还有很长的路程,它是贡嘎山的神谕,将以绝对神圣的姿势,长久驻留在旅行者的心底,只适用于心灵的低唤、耳语和吟诵。”(《鹰翅背影》) 在作者笔下,神灵如同某一种天然生长的高原事物,它们与人类相伴、共栖、同行,正如“草原生长牛羊,土地种收粮食,雪山居住神灵,每一个地方都是神性的,都是诸神住地。格聂山住着藏传佛教十三女神,肖扎神山住着海螺女神,海子山住着度姆女神……。……严酷的生存环境,有神灵世代相伴,高城不再寂寞苦寒,心灵不再黑暗无依。”在作者看来,那些寺庙也并非神祇,没有设置什么才是绝对真理。“信仰者自信,觉悟者自悟。……它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馆、大学堂、研修所,关于世界本源的觉悟地、天体宇宙的象征世界”(《春科尔神祇》)。事实上,在青藏高原,人的居所和神的居所是混在一起的:“高出居民建筑很多的格尔底寺、赛赤寺和清真寺,属于神的居所,房顶上升腾的炊烟,缭绕的依然是人间烟火。”(《落在甘南的羽毛》)而且,人与神交流也并不困难,神灵就显现于藏民念动咒语的气息之间:“走在这片神性的大地,我听得最多的语言,就是六字大明咒和莲花生心咒。人们一生都在念叨它,从未停止跟神灵交谈。巴特玛萨木巴瓦,我在心里观想着莲花生圣尊,跟着边巴唱颂起来:‘唵嘛呢叭咪吽’。‘嗡,阿,吽,班渣,咕噜,贝玛,悉地,吽。’”(《扎日莎巴以北》) 不管怎么说,神灵或神性毕竟是一种古老的宗教观念;但当神、神性与家园、家园性达成某种契合,在我看来便具有了某种“现代性”——在可见的将来,上帝只给了人类一个地球家园。说到底,人和神其实共栖于这唯一的家园。作者写到杰玛央宗冰川附近的仲巴县和一个叫嘎久的村庄,“透过车窗,我看到一个荒凉世界,村庄被沙丘围困其中,没有看到一个人,连惯常可以看到的狗和飞鸟,也没了踪迹。房顶上的经幡、经幢经过风沙污染,已经难辨本色。村边有几棵核桃树应该很古老了,皱眉凹眼地阵列在村边,枝叶有点像刚刚拧干的拖布条,灰不溜秋地耷拉在树干上。……嘎久依然还在坚守。它能坚持多久?”(《杰玛央宗的眼泪》)这样一幅家园损毁的惨象,象征并警示了人类在当下和未来的命运,如同一道谶语。谁破坏家园谁就是反人性,更是反神性。而这正是最现代的“现代性”!于此也就可以理解,“神就是生,就是开始,就是真善,就是光亮和火把,就是天就是地。”(《春科尔神祇》)换句话说,神或神性的实质就是对人或人性的终极关怀,就是如何善待众生、慈悲天下,无论他蜿蜒在人生的路上,还是颠簸在一次日常的旅途中—— 在青藏高原的很多地方,高山顶上总有写满经文的嘛尼堆和飘飞的五色幡,它们既是信仰的物证,也是人间烟火的象征。如果你在旅途中,看见了白塔或煨桑炉,表明附近一定有人的居所。人们把经幡和嘛尼石放在最为险要的垭口和山顶,不仅能给孤独的旅人指引方向,还能给人以勇气和安慰。一个人孓行高原,看见它们,旅途就会变得不像事实上那样空旷和孤独。 (《扎日沙巴以北》)
进一层说,神和人、神性和人性之相关,其交结点在于灵魂。“人性”也可以理解为人的灵魂显现与万物不同的价值与性质。作者写藏区异教之间的和谐共处,这种宽容器量可以归结为一种灵魂的品质和人性的升华。“信仰在这里深入人心,你念你的‘唵嘛呢叭咪吽’,我念我的‘安拉,阿米乃’。信仰作为一种传统,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指引着人生前行的方向,也是高原上具体的生活事实”(《落在甘南的羽毛》)显而易见,作者最深恶痛绝的是伪信仰,以及宗教信仰被政治强奸。“从一种信仰变成另外一种信仰的过程中,民众好像并没有因此进入天堂,倒是经受了无尽的苦难和伤痛。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地区笼罩在宗教争端的阴云下,随时都有呼啸的子弹打穿屏幕,让我们舔味血腥,而严重缺席的信仰危机,并无终止的任何迹象。或许,很多宗教信仰被政治团体利用了,我们看到的争斗和信仰无关,只是祸藏在西装革履的利益野心。”(《和一只鸽子说话》)反过来说,这个世界若丧失了最后的神性和神秘,人类会成为没有灵魂的躯壳,甚至连蜗牛壳还不如。“事实上,如果世界上所有的神秘都不在了,我们就会跟深海的水母一样,既没有大脑也没有血管,任由物质圣经把我们螺丝样固定在工厂里没有思考的转动。”(《高原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