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着,她们便醒了。姐姐最先穿好衣服。借着微弱烛光,母亲看到姐姐的眼泡都肿了。她说:这么早呵……母亲也跟着爬起来。侧脸看对镜梳头的姐姐。那块黑暗中的镜子,只露出一点点光斑。大片的烛光投在炕上熟睡的弟弟身上。睡得那么安静,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脸红扑扑的。大概是起床的声音惊扰了他,侧个身子,嘴里吧咂出一种甜蜜的呢喃。就又睡了过去…… 姐姐走出门去。门轴在夜的辰光里很响。鸡舍里的鸡起了一阵骚动,但它们拒绝了呜叫,响起板车被“辚辚”拖动的声音……母亲就在那声音的催促下打开屋角的一只樟木箱,托出一匹白布。白布散发着新鲜米浆的味道。那味道刺激了母亲,使她不禁抽了抽鼻子,险些哭起来。幸好这时姐姐从外面走了进来。 也该起啦……母亲低声说。便在姐姐无声的注视下,把盖在弟弟身上的被子轻轻掀开。弟弟翻个身,还想睡。母亲压低嗓子说:起来吧……她拿起被角,牙凑上去。这是家里惟一的一床好被子,上面印着仙鹤与松树的图案。另外三床被子,有一床破了,另两床,是母亲与人合织的粗布做的……慢慢寻到针脚,母亲叹息一声,用牙剔开线。手一挥,只听布匹发出裂帛一样的声音。 弟弟醒透了。他把两条光光的胳膊搭在腿上,愣愣看一会儿母亲和姐姐。听到母亲对姐姐说:用这条被面包你父亲的身子。母亲说着,又把身旁的那匹白布拿过来:用这裹你父亲的头……母亲的语调暗冷,仿佛从窗子上慢慢透进来的晨光。在暗淡的曙色里,弟弟看见,姐姐的脸在抽搐,一大块黑斑像鸟一样扑上她的面颊。他迅速穿好衣服。飞快跑出门去。 出门时,鸡舍里的鸡终于哑着嗓子啼叫了一声。母亲艰难地把姐弟俩送出院门。这个春天的早上还有着料峭的寒气,她的风湿病又犯了,是一步步挪到篱笆那儿的。她的手搭在冰凉的院石上,看见姐姐头也不回地驾着那辆借来的板车,弟弟坐在车厢里,怀抱着包裹……这时母亲的泪便再也止不住。她想喊住他们,想跟两个孩子一起去,但张了张嘴,却见儿子冲她挥着手,很快被朦胧的夜色裹紧了。 如果季节再深入一些,荒草会把道路覆盖的。夜里疯长的草企图爬进车辙,但白天驰来驰去的马车会轧断草茎,使它们只能安分地呆在安全的地带生长。尘土像荒草一样厚,车轮转动起来,很是吃力。弟弟看见姐姐的腰弯成一张弓,他想跳下车,减轻负载。但怀里的包袱让他为难——包袱留在车上,路况颠簸,说不定会弄丢的。弟弟只好坐着。月亮又大又圆,此时坠到了天穹的低处。弟弟把脸埋在包裹上。他的脸被包裹里的东西硌了一下。伸手摸去,是一双新做的鞋子。能摸到线绳在鞋板上绾起的疙瘩。如果在亮处,一定能看到那些好看的图案。 听别人说,他们一家人以前是生活在城市里的。 城市是什么样子?有县城那么大吗——有!当然有。城市比县城大多了,也好多了。那里的房子夏天不会漏雨,荒草也不会爬上路面,那里的夜晚和白天一样明亮……只可惜,你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你们一家就搬回乡下来住了。 弟弟一度为自己没有住过城市而懊恼。他问爸爸,问妈妈,也曾问过姐姐——我们为什么要离开那里呢?但面对这样的问题,一家人显得无比冷漠。从来不会给出他答案。 爸爸在小学校教书。已完全变成一个农民的样子。他穿挽裆棉裤,光棍棉袄,连一件外衣都不套。不是不套,是没有。那件棉衣到了夏天,抽去棉花,便被他做了单衣穿。不同的是,别人的袖口常会涂满晶亮的鼻涕,而爸爸的袖口总是落了一层粉笔灰。好像他经年生活在飘雪的日子里。妈妈因身体不好,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这样看上去她要比同龄妇女年轻一些,她的脸总是显得很白。 他们一家人,渐渐被村里人同化。惟有不同的是——在家里,一家人是用普通话交流的。在一片拗口的粗笨方言中,那普通话听起来很跩,很做作。他们也想融入当地人的语境中,但那大舌头的发音他们总是说不地道,所以一家人在外面开口说话总有些羞愧。他们被全村人称做“侉子”。类似于一种带有歧视与贬义的称谓。这个家也比别的人家干净。饭前洗手,睡前洗脚……这是城市生活留给他们的印记。只有姐姐,较快地融入了村庄的生活,已经很像一个本地姑娘了——她的脸被太阳晒得黑红,由于繁重的劳作,原本纤细的腰肢也变得粗拙。她学了一手不错的针线活。给弟弟钩了一件线衣,很细的那种线,穿在身上,又透气又凉快。菱形图案把弟弟的腰腹衬托得神气活现。姐姐最拿手的还是做鞋。一家人的鞋,都是她做的。她并腿坐着,鞋绳“哧哧”穿过鞋底,不时翘一个兰花指,去头上磨一磨针。由于怕把鞋底弄脏,鞋底用一块手帕包着。鞋做好,仍旧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鞋底的花样繁多,有菱形、葫芦形、方块形。这些都是得自村里姐妹的真传。但她还会有一些自己的发明:一些动物图案、花朵的图案。她的鞋子做出来,往往会被人借走,当做样品模仿。 姐姐给爸爸做了一双新鞋。 引起整个村子的轰动。她在鞋底上纳了向领袖欢呼的一句话。可把爸爸高兴坏了。把鞋穿在脚上,见人就亮鞋底……但他没有想到,却给自己惹来麻烦。他们问爸爸:你女儿把这句话纳在鞋上,是表达对他老人家的忠心。你却把它穿在脚上,把他老人家踩来踩去,踩在脚底下不说,你还不时亮一亮你的臭脚,你是驴子还是骡子啊?既然你不是驴子也不是骡子,那就说明你居心叵测! 板车像一只缓慢摇动的驳船,慢慢把弟弟载入梦乡。他梦到一片麦田,被月光照拂得绚烂而神秘,一只大鸟扇动着翅膀,正在慢慢滑翔。传来鸟的叫声,像是乌鸦在高声说话……当他醒来时,见到姐姐身边多了一个男人。 三月里的天气,真冷。弟弟打了个寒噤。村子里的鸡开始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他抱紧怀中包裹,似是为了取暖。等把头扭转过去,看见那男人和姐姐并肩前行。男人凑上前,试图接过姐姐手中的车辕,但姐姐负气将他推开,愤怒地说:滚开! 男人慢下步子。被姐弟俩拉开两三步距离。在朦胧曦光里,弟弟辨不出他的模样。 稍有停顿,他又跟了上来。 艾子,你别不理我! 姐姐昂头,继续前行。 艾子,你该让我咋办!他像牛一样喘气。将路上尘土踢踏起来。 我敢把你咋办!我一个反革命的狗崽子。姐姐说。 艾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你爸的事跟我爸没有关系。你就不信!因为你怀疑他,我爸都病倒了。他带人去抓了你爸,那也是没办法,谁叫他是领导呢……不瞒你说,起这个大早,是我爸叫我来的,他说婶子有病,弟弟还小,你一个姑娘家,怎会经得了这样的阵势。你就让我跟你去吧。 天地都是静的,这么静。浑圆的沙岗在夜色里拱出蜿蜒的弧线。车轮好像被沙土粘住。姐姐停下来,试图发出凄婉的哽咽。但她顿了顿,又忍住了。把两条辫子从耳侧拨开。男人趁机走上来,拉住姐姐的肩膀。 你走开!姐姐嘶声说,并且再次把他推开。 我爸就是被人害的……现在,现在他…… 男人冲上去。抱住了姐姐。 看在我俩的情分上,你就原谅我爸这一回吧。相信我,这件事跟我爸绝对没有关系,你要相信我…… 他们撕扯在一起。哀求声、呻吟声,使这凄冷的清晨像一锅开水滚沸。而弟弟的一声尖叫,使两人的动作迅速停滞下来。 姐姐喘息一声,回头问弟弟:咋了? 弟弟安静地看着他们。他黑黑的眸子在夜色里闪着如水的光亮。看了他们一瞬,他扭回身,用手指了指来时的路。
三人同时回望。见来路正被夜色一层层松开。平阔沙岗上走来一人。由于他们的回望,那人将脚步停住,身影矮了矮,看样子是想躲到路边的树林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