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舞台三调”,有人能看出来,这是仿照美国学者柯文的《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而设立的,却也合乎本文的主旨。本文所要评述的一篇论文China’sGenerationX:RusticatedRedGuardsinControversialContemporaryPlays,我译为《中国的代际之谜:当代争议性戏剧中的知青故事》,恰巧是选取了1970、1980和1990三个年代的三部知青题材的有争议的话剧,考察这三个时段对上山下乡运动和知青命运的不同关照的。它的作者是德国学者NataschaVittinghoff,中文译名为费南山,曾就读于德国海德堡大学,1991年完成硕士论文《论沙叶新的?骉江青和她的丈夫们?骍》。1998年获博士学位,她的博士论文是《中国新闻业的起源(1860-1911)》(“DieAnfngedesJournalismusinChina(1860-1911)”)。1988至1990年间,她曾在中国复旦大学研习,1995至1996年间在中国人民大学研习,随后于1997年赴日本东京大学学习。博士毕业后,先后在德国海德堡大学及哥廷根大学中文系等任教,现担任英国爱丁堡大学中文系主任。她的导师就是我此前谈到过的鲁道夫·瓦格纳教授(见《长城》2013年第3期《转折关头的时代精神与文本阐释》),并且在瓦格纳麾下从事晚清时代上海的早期报刊—公共空间研究,也翻译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华裔作家高行健的短篇小说集《给我老爷买鱼竿》。 瓦格纳对中国当代话剧情有独钟,费南山亦有乃师之风,她的论文讨论了三个写于不同年代和不同代际作家的知青题材戏剧,沙叶新的《边疆新苗》(1974—1977,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王培公的《WM(我们)》(1985—1986,北京,空政话剧团,中国戏剧文学学会),徐频莉的《昨天的桂圆树》(1993,上海人民艺术剧院)。这些作品,有的我们曾经留意,有的则很少涉及,在费南山的解读下,却让我们看到了三个不同时段中的舞台三调,三种不同态度的处理知青题材的典型样本。 “新苗”和“扎根”: “文革”中期的主流叙事 《边疆新苗》是一部歌颂知青献身边疆、扎根边疆的剧本,是笼罩在时代的主流叙事之下的作品。它是剧作家沙叶新在接受干校劳动(1968—1969)后独立创作的,他受到指派,要以当年被树立为知青典型的金训华为原型,写一部歌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剧作(金训华,1969年从上海到黑龙江插队的知青。他下乡不足三个月,就为了抢救被洪水冲走的国家财产而英勇牺牲。一时间,宣传金训华的文艺作品纷纷问世,有郭先红的大部头长篇小说《征途》,有仇学宝的叙事长诗《金训华之歌》,还特意发行了题为“革命青年的榜样——金训华”的邮票。可以说,在数千万上山下乡的知青中,金训华是受到最高褒扬者之一)。《边疆新苗》后来被沙叶新称为“遵命文学”,它写于1970年代中期,几经修改,没有想到的是,这部作品在1974年遭到时为文化部长、位高权重的另一位上海文人于会泳发起的猛烈批判,剧本被迫重新修改,几经波折。①批判的由头,一是该剧以知青为第一主人公,不合乎塑造英雄人物和三突出原则,二是作品的幽默风格与时代风气不合。此后几经波折,其修订本于1977年公开出版。这也是费南山解读《边疆新苗》所依据的文本。 《边疆新苗》主要表现的是:五个青春洋溢、情怀激荡的上海知青,于1969年春天来到黑龙江插队落户,个个充满了战斗气息:党员干部江雷立志扎根乡村,建设边疆,浪漫的庄新河想当一名战地记者,女知青李军想当战场上的护士,他们中的读书人马根宝,期望成为一个武器研究者,憨勇的卢大勇则想当一名勇敢的士兵。何以如此呢?这里是中苏接壤之边境,时值中苏边境发生武装冲突不久,五个知青慨然前来,并且在当地干部和村民的指导下,投入反间谍的斗争。下一场戏的大幕拉开,已经是三年之后的1972年,这一群青年人和村民们一道,接受了进入林区砍伐并运送木材的紧急“战备任务”。与此同时,大学要从知青中招收学生的信息也传到了知青群落,于是,围绕着是否继续扎根乡村,他们之间发生了争论。江雷得到回上海上大学读书的机会,但他主动放弃被推荐的机会,却和卢大勇等为加快把木材运送出山,冒着许多风险进行试验。从县里来的下放干部、实为苏联间谍的齐友山,暗中进行破坏,故意将马车的刹车装置搞坏,以制造恶性伤亡事故,还利用马根宝想要回城读书的心理蛊惑人心,想要利用他给苏联方面传递情报……,剧作对知青与村民的亲情关系作了深入描写。这些曾经的青年造反者经过老农民的教育帮助,驯化成为他们的好儿女。红卫兵生涯,毛泽东接见,都成为他们扎根边疆的精神渊源。他们不会再反叛权威和老一辈人了。 “我们”是谁? 怎样“倒置”?如何“回归”?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王培公等的《WM(我们)》(1985)。它是对《边疆新苗》的反叙述,它的人物也是迥异于沙剧中那些教养良好的上海青年的。它写的是一个知青集体户里七个北京知青的往事今生——岳阳,出生于一个退伍军人的家庭,怀揣将军梦因而外号“将军”,后来参军打仗,留下精神性的创伤;李江山,谐音“鸠山”,走资派的儿子,后来成为电视导演;市“革命委员会”常委的儿子“大头”,于大海,后来成为一家私人企业的老板;工人的儿子“板车”,姜义,后来因为与局长的女儿结婚而得到重用,成为某局宣传处副处长;留过洋且精通多国语言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女儿白雪,外号“公主”,后来是一个出版社的美术编辑;出身于职员家庭的庞芸,“修女”,后来读了研究生;还有一位是右派的女儿、资本家的孙女“小可怜”,郑盈盈。 《WM(我们)》的命名就颇值得玩味。该剧导演王贵这样阐释说:“我认为《WM(我们)》是一部好戏,它反映了文革时中国三亿知青的命运。整出戏围绕知青下乡、回城的经历展开。原来打算叫‘我们’,后来觉得‘我们’没头没尾的不合适,就改成了‘WM’,这不仅是‘我们’的拼音缩写,还代表着两个倒立直立的人,象征着人的倒置和复归。”②同样是描写黑龙江的知青生活,《边疆新苗》是从1969年的初春写起,江雷等作为最早一批下乡知青初到山乡,兴致勃勃地栽下了表达志向的“扎根树”,在随后的岁月中,和“扎根树”一起成长,这也是“边疆新苗”的寓意所在。《WM(我们)》则是从冬天写起,它分为“冬”“春”“夏”“秋”四章,分别寓意艰辛、寻找、蜕变和成熟。剧情开始的时间是1976年初的冬之末,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已经成为强弩之末,败象尽显,时代的巨大转折行将到来。知青们白天在严寒中疲惫地劳作,但是他们只能被看作是半个劳动力,工分值只有7分钱。晚上则住在简陋的房屋里,饥饿难忍,风雪把门板都吹倒了。接下来的第二场,是1978年春天,知青们为了改变命运都去参加刚刚恢复的全国高考,但只有庞芸成为幸运者。李江山的父亲,昔日的“走资派”如今复出,把儿子办回了城市。与之相反,在文革后期曾经身居要职的于大海的父亲却落马了,好在于大海自己有主心骨,他曾经是带动这些同龄人上山下乡的鼓动者,现在则要通过追随时代的思想者而寻找“中国的希望”。岳阳报名从军,期盼着能够在入伍后考入军校,“将军梦”仍然在召唤……,到第四章的1984年“秋”,他们又以各自的现实身份出现在舞台上。 需要补充的是,《WM(我们)》这样一部充满了现实与心灵的喧哗与骚动的剧作,出自空军话剧团的一群艺术家的激情探索,《WM(我们)》的演员李雪健、濮存昕、王学圻、刘佩奇、肖雄、田歌等,后来都是蜚声剧坛的名家。这当然是1980年代激进创新的时代产物。它曾经赢得众多的好评。有一篇题为《话剧艺术的新篇章——欢呼?骉WM(我们)?骍的问世》的评论文章这样写道: 近几年来,我国的观众对话剧有些冷漠,话剧界的同志们都在为此而焦虑不安。有些有志之士,则在党的改革政策的鼓舞下,为提高话剧的思想艺术质量,苦心孤诣地探索、追求一种有中国特色的、能受广大青年观众欢迎的、崭新的话剧艺术表现形式。前不久看了空政话剧团内部彩排的新戏《WM(我们)》,我激动不已,彻夜难眠。我钦佩部队青年作家王培公和中年导演王贵同志这种严肃认真、勇于创新的精神。③ 该剧也引起热烈的争议,很快被军中有关部门禁演,编剧王培公和导演王贵为此相继告别了军旅舞台。但在当时,权力对文艺的掌控还是有很多缝隙的。1985年9月号的《剧本》月刊在发表《WM(我们)》的舞台演出剧本时,就这样写道:“《WM(我们)》是一出有争议的戏。由于这出戏在连排时,引起了观众截然不同的反响,内部也有一些争论,最后被明令停排了。这件事已经受到各方面的关注和重视。本刊应读者的要求,将该剧演出本发表出来,供大家研究和讨论。”在空政话剧团的排演结束后,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作为主办方,继续了本剧的演出。而此时已经担任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的沙叶新,力邀剧组到上海演出,成为一段动人的佳话。
多年之后,有学人论及《WM(我们)》在上世纪80年代的论争情况,以此为基础,归纳分析了本剧引起论争的三个主要问题:一是“主题”“格调”与反映生活的“真实性”;二是人物塑造上的“非英雄化”“知青群像”与“典型性”;三是舞台呈现的现代形式创新与表演的“低俗性”。{4}费南山对《WM(我们)》的这一“粗鄙化”特征也非常关注。她指出,它的语言风格粗野而富有颠覆性,它沿用了毛风格的文体而形成戏谑和反讽。费南山援引了该剧第一幕的开场为例,知青们大谈拉的屎又臭又硬,“像我们一样”,由此延伸出“臭老九”,而自称“臭老十”云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