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我的故乡,在田边路旁,林缘草滩,你会遇见一种卵球形的植物,它的叶子和蓬子菜一般长短,都是丝状圆柱形,不过,前者更肥厚一些;两者高度也差不多,一米上下的样子。其实,如果细端详,你会发现,那些肥厚的叶子有三条明显的主脉,虽然都是基部多分枝,但前者枝叶更为紧凑一些,它的分枝多斜向上,茎叶一色,伸出的无数绿叶犹如热情的手,围拢在一起,把整株植物团结得像一个地球。这就是扫帚菜。它和蓬子菜容貌相似,这是有渊源的。大约一亿年前,被子植物给地球披上了一件宽大的绿衣,并通过花朵这一性器官实现着植物家族的繁衍生息,其中有这么一群植物,从双子叶植物纲石竹亚纲石竹目一路相携走来,到了藜科的路口,它们才挥手作别,把对方的美质转化为生命抽枝发叶的动力。大医李时珍很有几分诗人气质,“地肤嫩苗,可作蔬茹,一科数十枝,攒簇团团直上”,他在《本草纲目》中称扫帚菜为“地肤”,取象比类,所有的植物都是大地的肌肤,没了植物,地球无衣蔽体,人类无食果腹。 扫帚菜耐碱土,抗干旱,无论生长在哪里,它们都能播下一片绿。它们最真诚朴实的绿慷慨地遍布城市的园林会场厅堂,那些奇妙无比的株型像是一群可爱的小矮人,把琉璃瓦水晶灯玻璃窗以及米黄色的座椅都搬迁到一个神奇的童话里。我在园林里看到的这些苗木如同我们的美好想象一样,它们被裁剪成地球的形状,确切地说,是地球仪,底座是大地,扫帚菜基部的几寸茎株立成优雅的撑脚,撑起一个碧绿绿圆鼓鼓的草球,它们看上去很美,却让我觉得那是一种哀伤的美,一个模型真能唤醒人们对地球灾难的认识吗?对茎叶进行所谓的艺术制造,是为了讨好城里人,让人暂时做了植物的主宰者,当下地球的现状是“文明人跨过地球表面,在他们的足迹所过之处留下一片荒漠”(《表土与人类文明》,美国卡特、戴尔合著)。当植物只是标本模型,所谓的文明人也将成为腐土。 一本好的书,可以清扫人内心的尘埃;阅读生动的野草,同样让人心地变得纯净。许多可食的野草,大都有清热祛火的功效,它们结构成一部大书,一个让人们身心获益的美丽世界。李时珍说扫帚菜“久服耳目聪明,轻身耐老”,单这短短的十个字,就铺设了一条野草入耳入目入身心的清洁之路,身一轻,心情就爽。 扫帚菜可久服。自阳春到初秋,扫帚菜不停地发新枝抽嫩叶,只要你想吃,随时可采,吃法也随意,凉拌炒食蒸饭均可。最简单的吃法是凉拌,很是鲜爽。工序一多,难免会走味;调料多了,也有磕磕碰碰的可能。最能烘托扫帚菜鲜爽美味的,是香菜末香葱丝之类的小细节。扫帚菜茎叶均为丝状,开水一焯即可,不动刀。与之相衬,香葱切丝,而香菜切成细末,洒在青丝丝上,犹如葱绿辽阔的乡野飞着一些可爱的小蜂小蝶,煞是好看。加盐一匙,浇醋少许,拌匀,吃起来很有清怡香远的乡野味道。更为奇妙的是,扫帚菜毛糙糙的,不发柴,就像清清凉凉的小牙刷在口腔里旅行,履痕处处,舌床腮帮尽是香鲜清爽。扫帚菜是人体的清洁工,久服可减肥降脂,补阳益气。 我少年所处的年代,粮食短缺,母亲常为无米下锅犯愁,可是一到春天家境就大不一样了,时鲜野菜漫天遍野,母亲就琢磨着野菜如何往嘴里放,由此创造出许多人间美食,譬如蒸菜。扫帚菜可蒸吃。扫帚菜切成碎丁,掺和地瓜面,加油盐拌匀。箅子上搁一笼布,其上的菜团铺成锅盖状,旺火沸水速蒸,热气穿箅眼,又被锅盖推回来,这样一来二去,扫帚菜团受热均匀,且不丢原味。扫帚菜遇了蒸汽变得细嫩软烂,地瓜面增加了筋道爽滑,油盐释放咸香滋味,掀去锅盖,但见鲜绿灰白相掩映,真有春回大地的味道,吃起来香鲜滑嫩,很有嚼头。 扫帚菜秋季开小黄花,不打眼,穗状花序,绿叶转为暗红,结黑色的种子,中医称之“地肤子”,利水通淋祛湿,久服身轻体壮。旧时的病患,一把草药通经脉,祛邪气;而今,植被破坏、环境污染、食品劣质化导致疾病流行,我们生存的空间毒素肆虐,纵是仙草神药,亦无力回天。“径草疏王彗,岩枝落帝桑”(卢照邻《山林休日田家》),等我生命的深秋来临,我就去寻唐诗里的山林,坐等王彗(即扫帚菜)老去,然后用力拔它出来,在冷水里浸泡一宿,再用铁块把乱蓬蓬的枝条压平,几根细铁丝缠来绕去,将枝条紧凑起来,握着圆溜溜的根部,我要在天地之间挥动我的大扫帚,就像西方神话里推着巨石向顶峰行进的西西弗斯那样,我的大扫帚奋力扫向迎面而来的重重雾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