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离骚》写诗人出身的高贵、出生的奇特、继承祖业条件以及志向与抱负,决心为王前驱,道夫先路——这是故事的序幕。接着写人间现实的斗争。屈子以尧舜为榜样,“滋兰树蕙”,培养人才、聚集贤能,坚持美政理想,奔走以先后,与“浩荡”“信馋”的楚王,“竟进贪婪”的党人展开斗争;党人“恕己以量人”、“兴心而嫉妒”、“谣诼谓余以善淫”,一时谣言四起,黑云压城。而楚王“浩荡”“数化”、“终不察民心”;在党人的威胁利诱下,于是“众芳芜秽”,人才变节,屈原更遭受流放的严重打击。——这是故事的开端;斗争失败,屈原虽然痛苦彷徨,但绝不善罢甘休,他仍然决心抗争到底,九死不悔。他拒绝女媭的劝告,向大舜再次表白他践行先王之道、实施美政的崇高理想——这是故事的发展;人间无同道,现实“溷浊不分”,诗人决心“驾八龙之宛宛”,云游天国,“上下求索”。这里写了灵氛之占,巫咸之劝;写了诗人“三次飞行”、“四次对话”、“五次求女”——极写我的极其矛盾的心情和思想斗争,不管有多大困难危险和灾难,都阻止不了诗人追寻美人、美境、与美政的步伐。——这是故事情节的高潮;最后写屈子听从灵氛之占,巫咸之劝,幻想离楚远游,但终于去楚不忍,“仆悲馬懐”决心以死抗争,“从彭咸之所居”。——这是故事的结局。总之,《离骚》的故事情节是以诗人“驾车云游”为线索,从人间写到天国,从历史写到现实,从现实写到幻想,从人写到神。特别是云游天国一段,更写得迷离恍惝,仪态万千,情节完整而生动。乍一看,似乎如堕五里雾中,细品味,这正是《离骚》叙事腾挪跌宕、摇曳多姿、曲折有致、浪漫飘逸的风格,形成了《离骚》独特的情节。舍此,便丢掉了《离骚》的风格与魅力。 二 通过人物的语言行动,通过对人物心理与细节描写来开展情节、塑造人物、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与人生态度,是叙事诗的又一特征。《离骚》也是这样。 我们从前面对《离骚》的情节分析中,可以看出《离骚》运用了叙事文学作品最重要的语言与行动的描写方法来刻画人物。其具体表现就是主人公诗人的“三次飞行”、“四次对话”、“五次求女”。 请看诗人的“三次飞行”。 第一次飞行:“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 第二次飞行:“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馬.” 第三次飞行:“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诗人这三次飞行,每次都有出发的具体时间和飞行的路线。这是典型的叙事文学作品特点的体现。诗人总的飞行路线是向西,目的是到达“西极”——这是天国的极乐的世界,比昆仑更辽远更飘忽的所在,是天国的边缘,是战国时人们心目中的乐土。这表现诗人追求理想不折不挠、万难不屈的精神。 请看诗人分别与女媭、重华、灵氛、巫咸的四次对话。 第一次与女媭对话:“女媭之婵娟兮,申申其詈余。” 第二次与重华对话:“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 第三次与灵氛对话:“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 第四次与巫咸对话:“巫咸将夕降兮,告余以吉故。” 屈子宣称“: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么屈子求什么呢?答曰:求女。屈子坚信,“两美其必合”,即美男一定有美女相配,忠臣一定与明君相遇。求美女即求明君也(汤炳正说)..因为只有真正的明君,才能使他这位忠臣发挥“导夫先路”的作用,改革法度,实现美政大业。 于是,诗人开始了“漫漫”的求女路程:一求天帝玉女(闻一多《离骚解诂》);二求高丘神女;三求洛水宓妃(洛水女神,伏羲之女);四求瑶台简狄(帝喾之妃,商始祖契之母);五求有虞之二姚(有娀佚女)。但结果呢,或因“世溷浊而不分”、或因“高丘无女”、或因“淫游无礼”、或因“理弱而媒拙”,皆以失败告终。很清楚,《离骚》中写诗人“三次飞行”、“四次对话”、“五次求女”是典型的叙事诗的手法。 不仅如此,《离骚》还充满了人物的心理描写和细节描写。比如,在与楚王、党人为代表的矛盾冲突中,屈原遭到了惨痛的失败。这时屈原想到了什么?请看: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歩余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这一段是屈原典型的自我心理描写。屈原毕竟是血肉之躯,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人。在“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现实面前,他想一个“悔”字。悔什么?悔当初选择的道路没有看清楚,没有看到灵修(楚王)的“浩荡”无常,党人贪婪偷乐的本质。现总算看清了,准备调车回头,不愿再进官场遭小人非议,愿回家修自己旧衣。这表现诗人在现实抗争失败后在进退问题上的矛盾心情,形象逼真地描绘了诗人幻想中的退隐生活。但诗人的高尚品德、崇高的美政理想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终于下了决心:“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类似这种心理描写在全诗中时有可见。这种心理描写使屈原形象不但崇高伟大,而且更加真实可信,使屈原形象更加立体化了人性化了。 在对女媭、帝阍、巫咸、仆夫等人与神的形象勾勒中,充满了细节描写。请看: “女媭之婵娟兮,申申其詈余。”“婵娟”用方言写出女媭吁吁、对屈原现实斗争失败的紧张的心态;“詈”,这一细节写出女媭对屈原直言好修的不解、对屈原的关爱和忧虑。“申申”说明女媭“詈”的次数之多,态度之诚。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一个“令”字的细节表现屈原对天宫天帝的敢于藐视的态度,和不信邪、不畏神的大无畏了精神。一个“倚”字和”望”字的细节,写出天宫守门人帝阍对屈原到来的不理不睬傲慢冷淡的态度。门子尚且如此,天帝则可想而知。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诗人得知巫咸从天而降, 便懐揣着花椒与精米,求他帮助。“椒糈”即花椒精米,祭祷巫咸的礼物。这一细节写出巫咸地位之重和诗人求其占卜之诚。 “仆夫悲余馬懐兮,蜷局顾而不行。”写诗人神游天空,向自己的幻想境界飞行,忽然看见自己故乡时,却不肯离去。此是用衬托手法,写“仆悲”“馬懐”,“蜷局顾而不行”。这个细节表现诗人用自己的行动与意志对灵氛、巫咸去楚求合答案的否定、对社稷江山的热爱、对理想信念的忠诚。 总之,《离骚》中这类大量细节与心理的描写,将人与神的形象写得更生动、更丰满、更富有神采。这些不都证明了《离骚》是一首充满了心理描写与细节描写的真正的叙事诗吗? 三 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是包括叙事诗在内的叙事文学作品的又一特征。《离骚》也是这样。而人物形象是在矛盾冲突中塑造出来的。在矛盾冲突中,人物的思想和行为相互碰撞的过程,往往反映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同时又反映一定的社会关系、社会矛盾和社会本质,折射出一定的时代特点和美学理想。如前所述,《离骚》的矛盾冲突,就是诗人屈原(灵均)和楚王(灵修)、党人(上官,靳尚等)之间的矛盾冲突。《离骚》艺术地表现这一矛盾冲突。这种冲突,具体表现在诗人驾车云游,上天下地、腾云驾雾、上下求索,直至重回现实的全过程。这既表现在尘世,也表现在天国。这是因为在这场矛盾冲突中,在“浩荡”、“数化”的楚王面前,“贪婪”、“偷乐”的党人,对坚持美政、九死不悔的屈原,不断谣诼、中伤竭尽挑拨离间之能事,使屈原被流放,使轰轰烈烈的改革大业陷于失败。整个形势是“世溷浊而不分”,“好蔽美而嫉妒”,偌大的楚国没有一点光亮。 在这种情况下,屈原面临三种选择:一是听从女媭之劝,向党人妥协投降;二是听从灵氛之占,“远逝以自梳”,远适异国寻找同道;三是听从诗人自己心灵的召唤,坚持美政,体解不变(“虽体解无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而《离骚》中的“三次飞行”、“四次对话”、“五次求女”的情节,正是描写在这种选择中激烈斗争的过程,这种矛盾冲突曲折地、艺术地在天国反映出来。也正是在这一系列的奇特的矛盾冲突中,塑造一系列栩栩如生而又奇特的人物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矛盾冲突,是通过“非生活方式”表现出来的。《离骚》的产生,虽有一定的历史背景和现实基础,但正如萧兵先生指出的:诗中无一人采用真实姓名,甚至诗人的自我形象也经过艺术的虚化处理,不仅“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而且连名姓、字都该成“正则”,“灵均”。所以,我们承认其自传性,但又必须肯定它是虚构了的神话艺术品。诗人运用浪漫主义创作手法,通过假托的故事或神话寓言的形式,用象征拟人的手段,打破现实生活中正常的格局,突破了人与神的界线、人与动物的界线,把非现实的超人式幻想世界,展示给读者,曲折表现现实生活中某类人物的典型性格。 诗人在诗中塑造了三类形象。第一类是尘世的人物形象:这就是芰荷为衣、芙蓉为裳、博謇好修、追求光明、崇尚真理、坚持美政、九死不悔、光照日月的诗人屈原的自我形象;恕偷乐谣诼追曲的“党人”群像;“浩荡”“数化”、反复无常的楚王形象;名詈实爱、善解人意的女媭形象;任劳任怨、同情诗人为诗人驾车的仆夫形象。第二类是天国神的形象:主要就是以德治国、举贤授能的重华(大舜);傲慢无礼、冷漠无情的帝阍;受诗人之令、渡诗人过河的西皇;为诗人占卜求吉的灵氛与巫咸;骄傲放荡、贪图享乐的宓妃(伏羲之女、洛水之神);偃蹇瑶台的有娀之女简狄(高辛之妃);及有虞之二姚(少康之妻)。此外,还有日神羲和、月神望舒、风神飞廉、雷神丰隆等等。第三类是神境神物:如神马玉虬、神鸟鸾皇、恶鸟鹈鴂;神山昆仑、崦嵫、阆风、不周;神水咸池、赤水、西海,神树若木,以及富有灵性的飘风、云霓、蛟龙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