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容美土司疆域后,顾彩所到之处,虽路途险恶,但振奋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荒尽至五里坪,则天开一幛,山环水绕,如十二翠屏,桑麻鸡犬,别成世界,人居疏密,竹篱茅舍,犹有避秦之遗风焉。”《容美纪游》中的这段文字,无疑令人想起《桃花源记》。而顾彩看到的容美中府及街市,则又像一幅武陵大山中的《清明上河图》,人声鼎沸、商贾云集,足见当年容美土司政治、经济、文化的繁盛。从这个意义来说,容美古都不是“鸡犬之声相闻”的“桃花源”,而是一座繁华的城邑。 最令戏剧家顾彩惊叹的当然是“古桃源”里的戏班子——“女优皆十七八好女郎,声色皆佳,初学吴腔,略带楚调。男优皆秦腔,反可听。丙如自教一部乃苏腔,装饰华美,胜于父优,即在全楚亦称上驷,然秘之不使父知,恐被夺去也。”《容美纪游》里的这段记述,为我们解开了一个谜团,四十出连台大戏《桃花扇》在容美演出时,采用的唱腔为昆曲,而昆曲的演唱是以苏州的吴语语音为载体,即“吴腔、苏腔”,田舜年、田丙如父子看来不仅工于诗文,还会苏吴之腔。他们远在湘鄂腹地是如何做到的?背后的热忱与勤奋,至今想来都令人啧啧称奇。 再来回顾这趟行程的初衷。由于政治上的原因,火爆上演的《桃花扇》于1699年被清廷全面禁演,孔尚任也随即被罢官,而在天高皇帝远的容美司境内却恒演不衰。消息辗转传到山东,孔尚任的激动之情可想而知,好友顾彩自然也心潮难平,在多方的怂恿下,顾彩来到心仪已久而又神奇莫测的古桃源秘境,打算一探究竟。现在看来,在容美的这五个月,顾彩并不是简单的走马观花,不仅写下了现实版的“桃花源记”——《容美纪游》,在戏剧艺术上,也完成了一次真正高质量的切磋。 作为孔尚任的挚友,顾彩工于民间口语,往往能为“典雅有余,当行不足”的孔尚任带来巧思和妙笔,孔尚任知道自己的不足,因此非常倚重顾彩的帮助,所以在二人合作的传奇《小忽雷》中,“皆顾子天石代予填词”。孔尚任写《桃花扇》时,“天石已出都矣”,天石即顾彩,故两位戏曲大师未能就这部重要作品的创作实现艺术上的互补。也是在容美的日日夜夜,顾彩观演并修改了《桃花扇》,并引而申之,改出了一部《南桃花扇》,在容美的细柳城长演不衰。 桃花源,乌托邦 时至今日,我们很好奇回到山东的顾彩是怎样和孔尚任描述容美的,但他的心情,可以从很多文字里得以一窥。比如这首题为《客容阳席上观女优演孔东塘户部<桃花扇>新剧》的诗:“鲁有东塘楚九峰,词坛今代两人龙;宁知一曲桃花扇,正在桃花洞里逢。”诗中的东塘指的是孔尚任,九峰就是田舜年,顾彩把这一对土汉文化的精英相提并论,虽然略有夸张,但也可想见五个月的纪游时光对他是多么非同寻常。看过《容美纪游》,想来孔尚任对顾彩应当是很羡慕的,至少庆幸《桃花扇》有了一个不幸中之大幸的结局。在《〈桃花扇〉本末》中,我们看到孔尚任写下了非常动情的一句话:“楚地之容美,在万山中,阻绝入境,即古桃源也。”《桃花扇》虽然遭到封杀,却在数千里之外的容美获得了永生。 “桃花源”的意象容量之大,之深远,考古和文献的发掘在一次次刷新我们的理解。如果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美好如天堂,如乌托邦,是古往今来中国人心中不醒的梦境,那么在孔尚任和他同时代的文人心目中,容美就是另一个真真切切的“古桃源”,超越地理,超越文学。就像田舜年在《情田洞记》中的一句话:“不仅人有知遇,而山川与人更有知遇也”,是艺术家之间的惺惺相惜,是人与山川的映照和知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