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蒲松龄的手法之高,不只是传神地、画龙点睛地写了婴宁的“笑”,仅靠这一点婴宁的形象还显单薄,于是又写到婴宁的爱花。上元节一露面,就是“拈梅花一枝”,当王子服费尽周折,踏破深山,终于又见到她时,她仍是手里拈着花———“拈杏花一朵”。花是女性的符号、标签、身份证,扑克牌中的“Q”是女性,手里就是拿着花的。她爱花成癖,门内、路旁、庭后、台阶、篱笆,甚至茅厕,到处栽满鲜花,鲜花无处不在。花是美好事物,爱花说明她内心美好,向善,热爱生活,爱花是她美好的品格的象征和衬托。花又是情节发展的线索,“遗花”—“拾花”—“藏花”—因花而病—怀花觅踪—示花剖露心迹,最后终成眷属,花一直是媒介。 婴宁的性格是完美的,成婚之前,不谙世事,不懂情事,痴得可以,傻得可爱。婚后竟能严守秘密,不道一语。她心灵手巧,“操女红精巧绝伦”,她敬老睦邻,“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本来是深山野冢蕴育的小小精灵,不识人间烟火,竟如此快地融入社会,且又如此人情练达。有学者解释为,在深山时是自然人,进入人间变成社会人,亦通:秦媪在送别婴宁时,叮咛她“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狐狸是聪明的,所以学得很快。但愚以为这还是把她当成纯粹的“人”了;蒲松龄笔下的狐妖是“出于幻域,顿入人间”(鲁迅语),它们(她们)是不需要转变过程的。值得重视的是,蒲松龄这样塑造婴宁,说明他头脑中的儒家思想还是很深厚的,他虽然不希望用封建妇德束缚女性,但新式女性是什么样子,在他那个时代是想象不出来的。所以,蒲松龄心目中的女性最终还是贤惠型的。 婴宁的性格有没有另一面呢?有的,恶作剧只是“小诈”,更大的“谋”是整个故事都是个圈套。设计者是鬼母秦媪,主演是婴宁。上元节是古代唯一较开放的日子,闺秀们可以抛头露面,时间是精心选择的;见到王子服对婴宁“注目不移”,婴宁便看准了对象和契机;“遗花地上”,是撒下情网,也可以说是撒下诱饵,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然后就以静制动,坐等王生一步步走近了。于是,故事情节次第展开,穿针引线的似乎是吴生,其实鬼母秦媪才是真正的策划者。王子服找上门来之后,老媪从幕后走上台前,从语言到作派,令人想到古代戏剧中的老旦。她先让王子服住下,留住对方,并露出话头“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使对方感到有希望,又有难度,这比一下子就答应高明得多,这是第二步。当王家人寻来,王子服将归家时,她又提出“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并嘱咐“到彼且勿归”,“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这样顺理成章地把婴宁嫁送王家,为婴宁找到了归宿,这是第三步。大功告成,她可以隐去了,所以当吴生见到婴宁之后,带着疑问“寻至村所”,便“庐舍全无”,见不到她了。 说整个故事都是“圈套”,并无贬义,不影响对婴宁这一形象的正面感受。因为婴宁及其鬼母,并不是想害人,只是向往和追求人世间的美好生活而已。婴宁与王子服的婚姻是美满的,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婴宁的形象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熠熠生辉,是很多“人”所不及的。蒲松龄在《聊斋》中塑造鬼魅狐妖可谓多矣,但多半都是婴宁这种类型的,用她们以反观现实社会,表达了他的“孤愤”思想,这是他对文学史的最大贡献。所以袁行霈的《中国文学史》这样论道:“《聊斋志异》里的狐鬼花妖精怪形象,也是用作观经济学论文照社会人生的。它们多数是美的、善的,给人(多数是书生)带来温馨、欢乐、幸福,给人以安慰、帮助,可以说是寄托意愿,补偿现实的缺憾。” 为了使婴宁的形象完美,蒲松龄在结构故事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尽管故事纯属虚构,但编制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破绽。婴宁的身世及与秦媪的关系,她们与王子服家的关系、与吴生的关系,都像是族谱一般,确确凿凿,绝无纰漏。而这些关系的披露,又不是一次交待完毕,而是层层设置悬念,再由吴生和秦媪一层层“抖包袱”。娓娓道来,不急不迫,使读者获得审美感受。 |